今夏的一天,远在乡下的侄儿来电话问候,我顺口问夏收开始了吗,侄儿答道,再过三四天,麦收就开始了。几天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了趟老家。在高铁上远瞧,渭河两岸平展展的田野里已不见了麦子的影子。结果一问,侄儿说,现在收麦就两三天。熟透的麦子,联合收割机一天能收百十亩,有的在地头就被粮贩子收走了,站在地头只数票子呢。再说,捡草机把麦草打成捆,当天播种机就把玉米下地了。再说,渭河两岸到秦岭脚下是猕猴桃的适生区,现在多数地块都种上了猕猴桃,夏收是轻轻松松的事。在侄子眉飞色舞的讲述中,儿时收麦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随着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在村庄上空回响,农民繁忙而紧张的夏收缓缓拉开了大幕。小时,每当听到这个鸟儿的呼唤,农村人就像战场上吹起了冲锋号,开始“总攻”前的动员,不分黑明和雨天,赶制或者去买镰刀、扫帚、架子车、谷叉、簸箕、筛子、木锨、草帽等等各种农具用具。雨后天晴,夕阳照在渭河两岸的田野上、沟沟岔岔、东塬西塬、五丈原和无数的坡面上,大片的麦子在微风下犹如翻滚的金浪,把丰收的希望洒满河川塬坡上。
这个时节,农村人最紧迫的事就是准备堆放碾打麦子的场面。因为,麦粒最终是要在这里落生的,这也是麦子一生归宿的第一个温床。
不管场面上堆放的是麦垛、粪土还是杂乱的柴火,家家都要给它们统统搬家。一时间,偌大的场间上,背柴火、扛柴火、运麦草的人挨人,俨然一次大迁徙的壮观场面。
眼看麦子上场时间一天天逼近,“算黄算割”的叫声一天紧似一天,天没下雨的迹象,农人心里火烧火燎的。村里人只好在石头河上游堵出围堰,把清流引入场间附近的渠道,选择一个晴好的下午,在太阳快要落山时,用扁担挑、用手提,甚至泥瓦罐也用上,用瓢或者碗把水泼在场面上。等第二天天麻麻亮,经过一夜,干燥的土皮潮湿松软,趁着温度低,有潮气,母亲用锄头一锄一锄把土层表皮刮起来,顺手打成碎末,赶紧推来碌碡。母亲在前面撒草木灰,我在后面拉着碌碡碾轧,就像在纸上画表格一样,横竖地反复碾轧,直到场面发光发亮。村里几十个碌碡前后左右在场间滚动,如同一个威武的压路机队。在碌碡的挤压下,麦场如石板一般,又光又硬,没有一丝裂纹。
爷爷㨄着旱烟袋望着场面点点头,场面瓷实就放心了。
这时,太阳刚从石头河东岸爬起,整个场间就像洒了一层金光。砸场的男女老少,身上披上了一抹红彤彤的光辉,脸上的汗水反射,笑呵呵的脸颊红光发亮。
古人说,麦怕杏黄雨。石头河两岸的土层薄,熟透的麦子要先割。趁着好天气,家家把麦子割倒,放在地里晒,干透的麦秆放在一起唰唰作响。老辈人说,麦子一齐上场,要上摞堆放三五天,这是让麦子熟化的过程,堆放后的麦子更筋道麦香浓。
要是给自家割麦子,一定是要弯下腰的,把麦茬平齐地面割,为的是多割些麦秆,给过冬的猪牛储备饲料。若是请人割麦,主家是要千叮咛万嘱咐,把麦茬割低。这话说起来容易,要是一晌午下来,定会腰酸背疼的。那被请来的麦客,天天割麦,幼小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身体是铁打的,不怕太阳毒晒,腰是那么的结实。
堆放在场上的麦垛,已够到场间任老汉的杏树上,这可高兴了嘴馋的孩子们。趁着大人们下地,孩子们从麦垛中间搭成人梯,爬上垛子顶,偷偷摘黄灿灿的杏子。
车辆的出现替代了碌碡碾麦,农人们那高兴劲别提有多大了。由手扶三轮拖拉机到四轮拖拉机,在偌大的场间一圈圈转着。铁制碌碡在麦秆上哐当哐当地响着,一幅清代诗词家曹贞吉《蝶恋花》中的词句“五月黄云全覆地,打麦场中,咿轧声齐起”的场景再现。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大人们一遍遍翻挑麦秆。纵使麦衣、灰尘灌满衣服、鞋袜也全然不顾。看到麦粒从麦草里唰唰落入场间,人人汗流满面。拖拉机每次启动上场,最高兴的当属孩子们。很少坐过车的娃娃们,全然不顾太阳暴晒,把坐碾麦的车当稀罕。爬上车厢,一圈圈在几亩大的场间享受少有的快乐。后来,脱粒机的出现,让拖拉机碾场彻底“退休”,也使得麦子脱粒的效率大大提高,可它是需要多人协作的。几家人合作,张家脱完给李家,李家脱完又给赵家,连续半晌午的劳作,常常等合作完,汗水已浸透了衣衫,望着成堆的麦粒,人人眼窝深陷,精疲力尽,一句话也不想说。
在那个年月,为了颗粒归仓,大伙没黑没夜地干,家家帮衬,从不计较报酬,不讲亏欠,只为把一年辛苦种下的粮食早早归仓。要是碰到阴雨天,眼看麦垛上冒着热气,麦子面临发芽变质的危险,“走,赶快打麦走,老天没有一点指望。”这声音,在街巷飘荡,家家劳力戴着草帽、披着蓑衣,踩着泥泞往场间跑。乡亲们用塑料布撑起一片天,硬是把脱粒机推到麦垛前,冒雨脱粒麦子。麦粒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大伙想,总比窝在麦垛中好晾晒。那场景,每每想起,都会令人动容。
今夏,当我站在麦收后的田野上,久违的麦香味,一直萦绕在心头。展眼望去,一垄垄种下的秋田,是吐芽、抽枝、吐穗、扬花的青纱帐。青翠摇曳的桃园,是挂满枝头的致富果,是农人幸福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