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这个房间的布置基本上没有变。
东墙上那幅《八骏图》,挂在那里多少年了,我看了多少回了,每次乍一看的时候,还是找不到第八匹马在哪里。
在《八骏图》的下边,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玻璃板,上边用小铁钩挂着一幅20 寸的大照片,那是我刚刚参加工作时,在单位的图书室拍的。我手拿一本杂志,身穿黑T恤和牛仔裤,站在一排落地书架前面,笑得明媚灿烂。
玻璃板立在一张原木色的写字台上,那写字台的边沿儿被小刀划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我少时读书时,有个不怎么好的习惯,只要我一思考问题,就会拿削铅笔的小刀划写字台的边儿,年深日久,好好的边儿被我划得伤痕累累。
在这个房间的西墙边还有一张写字台,是姐姐用过的。上边放着一个三层书架,这书架上现如今还放着顾城、舒婷和戴望舒的诗集,都是我从前从书店里买回来并读了很多遍的。
在这个房间的南北墙根,各放着一张床,北墙根是一张小床,是我睡过的;南墙根是一张大床,是姐姐睡过的。大床上的牡丹花床单和小床上的小红帽床单,早就被母亲洗得泛了白,但仍然洁净平整地铺在床上,用了一年又一年。
我更喜欢那张大床,因为它靠窗,每天都能晒到太阳,在这个床上午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甚至可以不盖被子,阳光就是最暖的被子。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多少年了,这个房间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简单、朴素和整洁,在父亲与母亲的打理下,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好像被封印在不停流逝的时光里。
我曾经在这里做着少年的旖旎的梦。我上中学时疯狂地迷恋三毛,我将她的书买回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我读她笔下的撒哈拉沙漠,读她和荷西的爱情,我欣赏三毛骨子里吉卜赛式的独特气质,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女性。那时我的女同学们都爱读琼瑶和亦舒的作品,偏我不喜。尤其是琼瑶,是我所嗤之以鼻的。她笔下的男女主角大都具有癫狂的恋爱脑,那是我所厌恶的。我梦想着成为三毛那样的作家,走遍万水千山,写下有趣和高贵的文字。我少年的梦里,不只有三毛的浪迹天涯,还有郑钧的摇滚。郑钧的《回到拉萨》和《灰姑娘》,是我最爱的两首歌。我把歌词记在小歌本上,一遍一遍听歌,一遍一遍记词。我尤其喜欢《灰姑娘》的歌词,每一句都在挠心肝一样,让人又爱又疼。
我曾经在这个房间度过艰苦的高中生活。学业压力,睡眠不足,精神紧张,导致我整个高中时期一直都是病病恹恹的。我高中时生病的频率保持在每半学期一回,还是必须打好多天吊瓶才能好的那种。这可愁坏了父母,有一次他们甚至去请了一个神婆子来给我算一算。我能熬过高中生活着实是不容易的。
我上大学的那几年,大部分时间不住在这里。我刚刚参加工作的前两年,也更热衷于住在单位的宿舍,和小姐妹们窝在一起煮泡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这个房间生分了,疏远了。母亲打电话叫我回家住回家吃饭,我宁愿守着简陋的宿舍和凑合的饭菜,也不愿意回家。那个时候,我有青春和自由如饮水饱。我使劲攥着没有父母的约束的自由不肯撒手,我常常视父亲母亲的叮咛与嘱咐于不顾啊!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几乎将这个房间遗忘了。我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忙着布置和经营自己的生活,今天添点什么,明天去吃点什么,我的世界被我自己的日子填得满满的,时常是十天半月不回父母的家。我好像不经意地割断了我与这个房间之间的脐带,这里是我的子房,而我一直是它护佑的胎儿。
我离开了太久。在我长久地离开的那些时间里,这个房间何等空寂,我的父母何等落寞,我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父亲母亲会不会坐在那张写字台前,回想我小时候的模样。他们会不会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踱步,寻找着我的气息。我到现在才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孩子长大,飞鸟离巢,对于父母是多么残忍的忽略与别离。我的父母一定在这个房间里默默承受过这样的失落吧。
如今,我又回到这里,回到父母身边,回到这个房间。虽然我也只是暂住。
在这段养病的日子里,父母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着我,他们精心地为我准备着一日三餐,还不时地安抚我,“只管养好身体,啥也不用你管”。我跟母亲有越来越多的话题,随时都会聊上几句。我想吃什么,就直接跟父亲说,他总会尽力满足我。我累了就躺在大床上,晒太阳或是放空自己。我跟父亲母亲,从来不需要拐弯抹角。在这段身体欠安的日子里,我拥有了另外一种自由。想吃什么,想说什么,不想做什么,都随我意。
我又一次真正地回到了这里。在这个小房间里,在这个世界上安放着温暖的一隅,有一团一直未曾熄灭的炉火,它暖热了我的心。
我的心安宁而踏实。世界那么大,我不过是靠着这一小团安宁才能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