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商山四皓》出版后,文艺评论家王永生专程造访王家民教授,就小说创作的前前后后、阅读小说的里里外外进行对话。
一问:商山四皓仙风道骨,几千年来是神一样的传说,却鲜有长篇小说问世,作为画家、教授,是什么机缘促成您创作这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
答:我的祖籍在商山,商山有商於古道、商鞅封地、四皓隐居等历史遗存和许多故事。这几十年,从商山到长安,来来回回的路走得多了,总觉得脚下的路就是历史,身边全是文化。因为专业背景,于商山四皓这个题材,我是先画后写,试图以文学叙事的方式讲述历史故事,通过这四个人物故事来思考中华文明历程中的周礼、秦制、汉基……这些民族的集体记忆,是需要反复提及、不断讲述,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遗忘。
二问:商山四皓是一杆道德高标,历代经过了武官下马、文官下轿、万世景仰……但史实不多,大都是语焉不详,写出他们的风采神韵,绝非易事。您在创作中,做了哪些功课?
答:于商山四皓,无论是画还是写,我把能接触到的相关史料典籍、诗词文赋、方志碑文、民间谱牒和历代画品等可以说是照单全收,尽可能做到内化于心。虽说四皓本事在《史记·留侯世家》中字数寥寥、记载简略,但我想:四皓是前贤和远去的历史,但他们也必有自己的前贤和悠久历史。无疑,他们是历史文化的承袭和实践者,又是历史文化的创造和传承者,于此,便以虔诚之心与前贤四皓“对话”。将读史、习典、找坐标三者并举,为小说的写作奠定了比较坚实的基础。
阅读方面以《史记》《汉书》为主,兼及诸子百家,牵扯到哪位历史人物就找哪位人物的史料,涉及到什么样的历史事件就千方百计弄明白那段事件的来龙去脉,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弄明白决不罢休。于诸多历史人物、事件和历史背景,力求融而化之,了然于胸后再重新组织故事情节。绝不敢以讹传讹,绝不戏说历史,绝不丑化人物,绝不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勘察走访中,除故乡的四皓墓园、甪里洞、高车岭、四皓村和关中大地上的秦庄襄王墓、始皇陵、二世胡亥墓、高祖的长陵、孝惠帝刘盈的安陵等地理坐标之外,还有汉长安城遗址中的未央宫、石渠阁、天禄阁等都与前贤四皓携书还汉、力保太子大位的故事密切相关……自己有责任将这些相互关联的国宝级的“珍珠”串联起来,讲好中国故事,把历史上的士人精神和浩然正气传达给后人。
三问:还原历史人物和创造历史人物,是不同纬度的艺术再现,优劣高下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商山四皓》已呈现在读者面前,您对自己的创作最满意什么?有无遗憾?有哪些期待?
答:自己的作品就像亲生的儿,总是心里亲啊!相对说较满意之处在于:
其一,先秦文化主线的植入,以文化塑造人物形象并驱动故事的讲述。如,开篇梦诵《诗经》,兰陵学馆的《论语》《春秋》撰句,承师命携书入秦的梦想“咸阳书院”,躲朝乱隐居山林的“商山学堂”,扶社稷送书还汉及造福后代的图书馆、档案馆(天禄阁和石渠阁)。至于劝说高祖改变主意、力保太子大位,我将其描述成了顺带所为。还有,强化了张良“天下第一谋士、帝王之师”的文化内涵,通过“商”与“镝”二字的学问、“搭柱”功用的论说、“国”与“庙”二字的解读等,都是努力寻求不同一般的文化解读方式。
其二,多层面人物群像构建。围绕四位人物主体的形象表现,塑造了以嬴政、刘邦为代表的上层和山老人、良娃为代表的下层,这三层人物关系的相互交集,既不违背既定的人物定位及其性格,又以独特的语言方式讲述着精彩的故事。
其三,家国情怀主题的张扬。在突出四位圣贤“兼济天下”主题的同时,表现了他们“帮人帮到底,好事做到头”的朴素品格和“文化传承,生生不息”的前行精神,通过末尾五百来字形象化地解读了“薪火相传、久久长安”的文化内涵。
其四,不戏说历史,不简单重复。秦末汉初的许多历史人物故事,尽人皆知,商山四皓恰巧生活在这个年代,要想不戏说、不俗套,又得反映历史的真实,确非易事。我摆正自己只是文学爱好者的位置,以普通读者之心讲述故事。毫不夸张,此书是时代的召唤,是群体促成的结果,这就包括听取了众人意见,百读百改,也遭受着不屑一顾的鄙视。这些综合因素,促使自己发奋用力,以更加严肃的态度和真诚的劳动,完成了这本小说的创作。
要说遗憾嘛,有!主要是考虑时下的人们难有时间阅读长篇,为控制字数便忍痛割爱,把不失精彩的六七万文字删掉了。如,崔广初入商山见奇象、船夫拉纤的丹江号子、商山娃娃夜戏樊哙、商山子弟夜闯刑场为商君收尸、张良月夜走沣镐、周术驱赶野鬼入地狱等情节描写未能入书。
四问:小说的成败主要看人物形象的塑造,您是如何把握商山四皓和而不同的性格特点,展现他们既浑然一体又各自鲜明的形象?
答:如前所说,有关商山四皓的诗词、绘画、文史等都是笼统的、无差异的一副面孔,一种腔调。这是文学艺术创作中的大忌,不赋予他们个性化的形象是不行的。因此,我设定了四人不同的出身、家境、年龄和外在形象等,如,东园公唐秉遇难不死,大忠大孝得近乎愚钝;甪里先生周术,百毒不侵,寒暑不染,时常游走在人神两界;绮里季实则笃实不妄,勇武刚烈,生就一副血性汉子的模样;夏黄公崔广嗜书尚文,知书达礼,是文化创作与文化传承的典型代表……这样对四人的解构与重组,使其不再苍白无力,不再虚无缥缈。在他们不同年龄阶段、不同事件的场景转换中,强化他们少年时期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把人常说的“以小看大”的性格要素贯通起来。在情节设计和故事人物组合中采取了差异化描写,或强化个体,或两两对称,或一三比对,以诸多组合方式呈现出来,着力探究个性化的语言描述方式,千方百计避免脸谱化、概念化、雷同化等问题。
五问:小说中的商山百姓,男女老少,各有其妙,古风民情,颇为灵动,与此同时,小说自始至终洇染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和魔幻色彩,对人物与环境的描写,您是否受到国画水墨意境的影响?
答:就像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角色一样,设定了小说中不同的人物,这可能与我曾在剧团工作的经历有关。我想,高贤四人的隐居不只是高山流水和清风明月的风雅,更重要的是他们须有生存的基础,以山老人、叶老寿星、良娃、山花、虎女和虎豹兄弟为代表的诸色人物是四皓隐居的人脉基础,是生活和生存的依赖。我在思考四皓人物的整体精神,琢磨他们的性格、相貌和精气神的同时,想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如何隐居,黎民百姓与他们如何相处。商山父老乡亲的淳朴厚道、乐善好施、处事待人的品格镌刻在心。我固执地认为,由父辈人往上追溯百代,那两千多年前的父老乡亲依然是今天所能见到的好人品,如:山路狭窄,逢人必让道;陌生人路过家门口,必请吃请坐请休息;客人即将离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必动烟火做饭做干粮;数十里的一条山沟,数十人口的一个寨子,无论谁家有事儿,所有的人们都会出手相帮……因为对父老乡亲的这种了解,所以才驾轻就熟将他们与历史脉动和诸多人物融在了一起。
但凡有人和人群的活动,就必然有特定的空间环境,对于“心心念念”的商山人、商山事和商山景,我是心动在先,再就随心写来。您所说的“魔幻色彩”,我在写作中从未刻意而为之。有人说过:“刻意有匠气,随意多野气,唯有无意生逸气。”这,可能就是无意而为之的结果吧。我写商山父老乡亲的好多场景,其实就是小时候的梦中所见。其实,人老了,既寻找童年的梦,也寻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求云覆水,但愿随风去”的感觉,老少境界的契合,促使我完成了这本小说的写作。当然,气韵生动的水墨画的确是“法无定法”的艺术表现,其酣畅淋漓的洇染效果是我作画时的追求,但在小说的描写中,却从来没有敢将两者联系起来。文学与美术,毕竟是两回事儿,虽然依据小说情节画了30多幅插图,也不敢设想“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境界。
六问:写出仕易,写隐秘难。历朝历代不乏效仿四皓者,通过四皓的出仕与隐世,您想传达什么样的哲学思考?
答:哲学本属西方话语,相对应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是“道”的概念。在小说写作之初和朋友们闲聊,皆言商山四皓与黄石公、张良都是道家,小说一定要写“道”。我以为,“道”不只是“众妙之门”的高深学问,而是付诸社会实践的行为与行动的统一。当然,世人多把闻道与隐居等同起来,其实这也是以偏概全的成见。书中阐述的“隐与不隐,皆在心神”“善以待人,德以济世,行无为而无不为之事”“道在山林,道在人心,道乃自然而然。敬畏天地,四不相争,进退自由,万事皆宽”,还有张良与四先生论及“道与行不相悖,守中之道,不仅修己,更需安人,进而安抚黎民”等等,这便是我对“道”的平民化态度和基本认识。
七问:小说中的一些描写非常细腻,如对韩非子口吃的描写极为生动;一些重大事件转换叙述又十分简略,这种详略,您是如何把握的?
答:中国艺术理论、表导演及设计艺术理论等对于我安排故事的详略是有帮助的,尤其是中国绘画的有无相生、散点透视、取舍剪裁、宾主相让、简繁适宜等等都适用小说的创作。
首先,我对不为人熟知的隐秘事、新奇的事尽量写细;对天下皆知的人和事尽量写略,在不违背历史真实的基础上予以简写。如,李斯以其心理语言详叙“硕鼠”论,张良在尸山血海中集聚的“仇秦”思想,又用极简的文字描写了二世执政的秦国“乱成了一锅粥”的惨状。同时,注重了人物性格的放大和强化,就像郑国的工匠之心、韩非子的口吃、周昌的用词不当等等。
其次,不厌其烦地写了删,删了写,反反复复打磨。正像前面所说,删去的许多地方往往改写成了非常简短的文字。如末尾处,唐秉说的“入内洞,会神仙去”就是删除了前面铺垫过的数百字而予以简写;还有“前者把背影留给后者,后者又把背影留给再后者”,其实是对我的一首诗作《前行的背影》的缩写……只有这样去冗去繁,就短就简,才可能形成画面的留白、飞白的效果。高明的画家都明白,画的韵味和灵动全靠空白,如果把画画得太满太实了,这幅作品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八问:开掘相对鲜为人知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要下苦功夫,更要啃硬骨头,同时也是对时代与读者的考验。您笔下的商山四皓亦真亦幻,令人咀嚼回味,意犹未尽,小说的面世,您有哪些期待?
答:拙著已经出版,确是了却了心愿一桩。目下,我所期待的是希望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喊山”:呼喊四皓,复照商山;溯源秦汉,共话长安。努力使优秀的传统文化不被遗忘,让我的故乡受到更多关注、人气更旺,继往再开来,丹凤永朝阳。
九问:在古稀之年创作出第一部长篇小说,就引起关注和热议,老当益壮,文坛少见。书画同心,商山留魂。在绘画艺术和小说艺术之间,能谈谈您的愿景,或者说更大追求吗?
答:我这一生做任何事儿,都把过程看得比结果重,人活得充实,活得对他人和社会有益就好,就像书中凝练出来的“帮人帮到底、好事做到头”的四皓先生的好人精神一样。我觉得,水墨丹青已经提振精神,再以文学作品讲述故乡,安身立命,就已满足。但求随其自然,别无奢求;只做好人,守正扬善;传承文化,责无旁贷。
(本文系西安理工大学研究生翟佩龙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