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虫圣手潘君诺

○ 尤灿

字数:3,509 2023年01月07日
    潘君诺先生

潘君诺 《紫菊花下》 纸本设色 18.2cm×7cm

潘君诺 《落花游鱼》 纸本设色 18.2cm×7cm

《荣宝斋画谱潘君诺绘草虫部分》 尤灿编

潘君诺 《喜从天降》 纸本设色 16.8cm×20.4cm

  潘君诺(1907-1981)名然,江苏丹徒人,出身富商家庭,早年家境优裕,爱唱昆剧,精于口技。稍长求学扬州,受环境影响,喜爱绘画,开始临摹石印画谱,后频繁出入裱画店,观摹到不少名家真迹,进而在背临上下功夫,为日后写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随父母赴沪,后其父生意失败家道中落。1927年考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中国画系,得郑午昌、黄宾虹、潘天寿、许徵白诸师亲授,与杜小甫、尤无曲结为好友,并称思微妙室(思美人室)诸友。美专期间在老师指点下大量临摹宋元工笔花鸟画、明清写意花鸟画,以至近代任伯年、赵之谦、虚谷等名家作品,艺事大进。1930年毕业后继续受业于郑午昌,并拜赵叔孺为师。其时,赵叔孺名噪海上,从其学艺者众,弟子凡七十二人,同门中方介堪、支慈庵、沙孟海、徐邦达,皆为艺林翘楚。
  因家道中落,美专毕业后潘君诺独居上海,借住在与他师友相交的许徵白家。一日作画,误滴墨点在纸上,就着墨点,稍加点划,画成一只苍蝇,许徵白见之,称他有画虫天赋,可学画草虫,无意间的墨点为日后画坛造就了草虫大家。从此潘君诺开始写意草虫绘画的探索,源头的墨点,在日后的绘画生涯中,成了潘君诺画虫技法的独家秘悟。
  如果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个墨点是潘君诺画虫的缘起,那1936年的南通之行,就是潘君诺画虫的里程碑。这年应好友尤无曲之邀,潘君诺与许徵白同游南通,与尤无曲长兄、中国昆虫学的先驱和奠基人尤其伟教授结识。其时,尤其伟已于1920年参与创建中国最早的昆虫学团体——六足学会,并于1935年创办了中国第一份昆虫学期刊——《趣味的昆虫》月刊,同年还编著了中国人的第一部昆虫学专著《虫学大纲》。在通期间,潘君诺在草虫生态、习性、特征方面的知识大进,并获尤其伟相赠当时国内极罕有的日文版昆虫生态图录,全书上千张图片均为野外昆虫生态的实拍,可称最完整昆虫生态图录。南通之行,确立了潘然绘事上的追求方向。
  1938年后,尤其伟、尤无曲兄弟因避难客居上海,潘君诺是家中常客。其时尤其伟迷于制砚,潘君诺曾为其绘制砚稿。集昆虫学家与制砚大家于一身的尤其伟,请潘君诺画了多幅带虫的砚稿,昆虫砚亦成了尤其伟制砚的特色。
  后经尤其伟引见,潘君诺得识海上收藏大家严惠宇先生,1942年底到1945年秋,潘君诺得严惠宇先生资助,在严惠宇先生开设的云起楼领一份薪水。抗战期间,上海很多旧家靠出售文物字画度日,为保护中华文物不外流,严惠宇开设云起楼收购古玩字画,1949年后,严惠宇先生将他的藏品尽数捐给了上海、南京和镇江的三家博物馆,为沪宁地区文物字画保护起到重要作用。潘君诺和严惠宇先生的外甥女婿尤无曲,及在云起楼边上川菜馆当经理的刘伯年,常常相聚在云起楼,在当时三人都得到严惠宇先生的资助,得以潜心作画,不为柴米忧,并在严惠宇先生那里接触观摹到大量的古代字画,得与古人的气息直接交流。因三人意气相投,画艺各有所长,常常在云起楼切磋论艺,被时人称为“云起楼三客”。
  1947年,经严惠宇先生举荐,潘君诺赴北京投入陈半丁先生门下,得识京派诸家,并相互切磋,艺术上渐臻完美。在京期间,曾为黄宾虹先生绘制写真小像一幅,写照传神至极,黄先生甚为高兴,取画作一卷任其选择,潘然选其神品山水一幅。黄先生欣然题曰:余兴,君诺道兄别十余年矣。近晤於故都,见其学谊孟晋,因为余写小像,雅健颊似明贤,无作家习气。今将南旋,捡拙笔以赠行,聊博嗢噱而已。丁亥腊月宾虹时年八十又四。
  1948年,潘君诺南回上海,供职于私立伯特利教会学校(1949年后更名为沪西中学),至此到1957年,约十年光景为潘君诺创作的高峰期,此时潘君诺生活无忧,时值壮年,又有严惠宇、尤无曲等良师益友相互激励,守文游艺好不惬意。
  1957年,时事风云突变,潘然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职,发往青海劳改。在青海期间,因其有美术专长,又擅人物写真,为当地绘制主席像而待遇较好于其他劳改人员。数年后因病返沪,课徒卖画,然时势正乱,从艺者甚微,买画者更少,一度生活十分窘迫,仅靠夫人为糖果厂包糖纸之微薄收入度日。其时云起楼主人严惠宇正身处一亭子间接受批斗,三客中的刘伯年锒铛入狱,尤无曲遁迹故里,一时间步入人生之低谷。所幸潘君诺于世事风云变幻已有所悟,并不太以为意,仍旧诙谐幽默。每有人花一二元购画一幅,即与夫人下馆子打牙祭,自是苦中之乐趣也。困顿生活中,潘君诺对绘画的追求依旧不辍,每日练字画画,邻人见其画画常常啰嗦,谓是封资修行业应割尾巴,而又是此人在潘家见有佳作,辄取去据为己有,装点风雅,其难如是一言难尽……
  1970年代中期,时势稍有缓解,潘君诺因其画艺高超,所从者甚众,1976年后,海上画家陆续走出历史的劫难,开始恢复雅集笔会,每有活动,潘君诺德才双馨,总是极受欢迎,似可从此大展身手驰誉画坛,曾对人言,天若能再假我十年寿,我画当突破古人。然而命运弄人,1979年三四月期间,得知平反喜讯,兴奋中风。自此,右腕执笔不健,无法再挥毫作画,勉强坚持用左笔作画,1981年辞世仙去。1940年代,在上海模范村曾有一田姓相师,对潘君诺言“夫妇皆老,并无子女,画艺虽好,艺名难著”不幸言中。
  潘君诺离世以后,据传,因其所绘花卉昆虫典雅生动,颇受外宾喜爱,后由某画家出面,家中所藏作品尽数出售于上海友谊商店,并于1980年代由友谊商店陆续售出,大多流失海外。1983年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潘君诺花虫小品集》,纪念这位命运多舛的画家。
  潘君诺艺术水准高超,已臻一流,且于用色用墨用水上更有心得。1970年代的作品大有突破古人前贤之势,可叹天不由人,在将大成之际,驾鹤西去,让人痛惜。从艺术史看,潘君诺对绘画的贡献在于他创造出的花虫世界,他说过,只要有人能画一种花,他就能配一种虫,画虫看似雕虫小技,潘君诺却有他独特的领悟。他的画虫缘于偶然的墨点,他于墨点中悟到了浓淡的变幻,他绘草虫多用墨晕画虫身,用淡墨或淡彩绘虫翅,画成的草虫透明灵动。与昆虫学家尤其伟的交往,大大地拓展了他对昆虫习性的了解和对昆虫生态表现方面的见识和眼界,使他的草虫世界博大而又贴近自然。自身的勤奋和自小练就的超人写真功底,也是潘君诺草虫绘画技艺完美超群的重要因素。潘君诺捉虫、养虫,于现实自然中领悟虫草的变动,加以提炼,创造出他笔下的草虫世界,把小技变成了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是主宰,他就是神,终令他在花虫绘画方面独树一帜、突破前人,达到天籁之境。
  近代见识广博的文化老人郑逸梅这样评述:潘君诺,居沪万航渡路,榜其室为虫天小筑,秦更年为绘虫天小筑图,盖君诺乃画虫圣手也。潘子雅擅花卉,花卉以兰竹为难,潘子又优为之,拂楮吮毫,顷刻立就,往往疏逸冷隽,气韵自然,其超轶侪辈也更何如?余曾见其绘紫藤,牵条纠叶,以草书法写之,有似当年张旭当前之濡墨。见其绘牡丹芙蕖,擢秀敷荣,掩润华湛,极翠亸红酣凌波出水之致。盖流露灵府,涤尽尘埃,寓有法于无法之中,写色香于色之外,沉浸秾郁,意趣磅礡,令人莫测其所以,且无论春卉秋芳,辄点缀一蜂一蝶,入妙造微,栩栩欲活。信笔所之。且万类由心,不屑随人步趋,纯以造化为师,洵足夺标艺苑,拔戟自成一军者矣。
  潘君诺离世已40年,作为在近代绘画史上创造出独特花虫世界的画家,他的声名和影响还不显著。这个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他去世较早,1980年代初,国家开始重艺尊材之际就撒手西去,其次因没有子女,作品随着他的离世而散失。命运的坎坷也是重要因素,假如当年不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职,发往青海劳改,而是进上海中国画院,那无疑就是另一种人生。再有当下从事艺术史研究的人,和当下的收藏家,大都重表而轻里,重位而轻人,所以一生布衣的潘君诺常被忽略。
  然而对艺术家的评判,往往不在于当世。“任何一个民族的审美观都有其恒常不变的一面,它对艺术的筛选也自有法则不以任何个人、集团、阶级意志为转移”(朱京生语)。历史的长河常将许多时代著名的人物湮没,却又将一些时代并不显著的人物钩沉出来,像潘君诺这类艺术卓越却时运不济的画家,虽在时代里消失,他们的艺术却在岁月里保存。
  新世纪以来潘君诺的艺术越来越得到文化艺术界有识之士的推崇,2001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海上绘画全集》五卷本,潘君诺的小传和作品入选其中;2005年,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出版了《潘君诺画草虫技法》;201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潘君诺写意虫草艺术》;2013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潘君诺绘画艺术》;2018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又出版了《潘君诺绘画艺术续编》;2019年荣宝斋出版社推出《潘君诺画花卉草虫》画谱。潘君诺的绘画技法广为流传,这是画家潘君诺之幸,亦是当代艺坛之幸事。
  艺术需要岁月的陶冶,时间会悄然地改变一切,久而久之,历史也就悄然地还他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