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暮春，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97岁老母，前一分钟还在为65岁的我抱屈，说因为她跌伤了腿，卧床不起两个多月，害我这个长子和我的堂姐成天照顾她，寸步不离，坐困卧室，很是过意不去；后一分钟母亲就说要小解，待我和堂姐费力将母亲从床上抱到移动马桶上，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母亲说是小解完了，其实是一滴尿也没有。这样的瞎折腾，有时母亲在下半夜要导演三次——仍然是一滴尿也没有——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的表现。
　　待躺回床铺上，睡眼惺忪的母亲和我和姐，三人刚刚喘息平稳，母亲突然联想到陆游的诗《病牛》，让我去《唐诗三百首》里找，她要看。母亲生肖属牛，今年恰好是牛年，母亲的本命年，母亲说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一条“病牛”。耄耋之年的母亲触景生情情有可原，而且，只有拿起唐诗宋词，母亲似乎头脑会清醒一些，她依然保持手不释卷的习惯——完全不像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于是我遵命在母亲床头拿起书龄超过“花甲之年”的《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1957年版)，查找陆游的《病牛》。我从头翻到尾，没有。这时我想起陆游乃南宋大诗人，怎么可能有诗作入选《唐诗三百首》？我被一时犯迷糊的母亲带到“沟”里去了。母亲在枕头上翻翻眼睛，羞涩地笑了：“不好意思，我记错了。”接下来母亲的一句话让我吃惊不小：“那一定在《绝句三百首》里。”
　　于是我遵命在母亲床头拿起《绝句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查找陆游的《病牛》。我从头翻到尾，有陆游的《楚城》，有陆游的《小园》，也有陆游的代表作《沈园二首》和《示儿》——《绝句三百首》一共收录陆游的绝句十首，仍然没有《病牛》。我知道是病中的母亲记忆有了偏差，便转移话题。我说，陆游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国主义诗人，你看陆游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诗句，写得多好：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还有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诗句，写得多好：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母亲疲惫地笑一笑，说：“我还是要看陆游的《病牛》。”
　　我如实回答说：“没有陆游的《病牛》啊。”
　　母亲毋庸置疑地肯定道:“有，一定有。”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翻查《绝句三百首》。果然找到《病牛》了，在139页，作者却是李纲，不是陆游。我知道李纲是我们闽北邵武人，抗金名相。早在2008年，出版庆贺邵武建市25周年纪念文集时，就收录我写的赞颂李纲的散文《进退一身关社稷》。所以我知道李纲作有《水调歌头·如意始身退》《水调歌头·太白乃吾祖》，还有《江城子·武夷山里一溪横》《望庐山》等五六十首诗词，唯独遗漏了李纲的七言绝句《病牛》。诗曰：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宋绍兴二年（1132年），李纲写这首诗时，已经被罢相流放到今天的湖北省鄂州市四个年头了。刚刚因太学生陈东等向朝廷上书伸冤，希望让李纲官复原职，不料陈东因此被冤杀，遭受牵连的李纲处境更加雪上加霜，因此，《病牛》这首诗可谓他当年不平、愤懑、悲苦心境的真实写照。李纲写《病牛》，以病牛抒发自身的晚景凄凉，却也表示他报效祖国、报效苍生的信念不会有丝毫动摇：“体现了李纲贵为宰相的博爱无私的仁者情怀。”
　　我似乎有点明白病中的母亲为什么要重温《病牛》了。虽然母亲因病糊涂，张冠李戴，把李纲的《病牛》错记成陆游的诗作，但是，老年痴呆的母亲仍能以“病牛”自况，以充满爱国情怀的陆游——实为李纲为榜样，我还是十分敬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