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种树木,若生长于野外田间,似乎就长势慢,多年过去了,仍弱小纤细,且在风的影响下,往往长得斜马歪道,但若生长在村庄周围、村巷里面、房前屋后,生长得就快,茂盛、粗壮、端直。所以终南山下的每个村庄,几乎都是被各种树木所拥抱、掩映,其中不乏遮天蔽日的古树老树,尽管那树身早已朽空,但外面那层皮却也几人合抱不拢,树冠依然遮挡了半个天空,论起年头,都以数百上千年计呢。若是哪个村子缺了几棵古槐、老榆或皂角树,这个村子的人便好像比其他村的人要矮半头。为何?村子的历史浅嘛。
树木是要靠开花结籽长果来繁衍传承的,那花、那籽、那果、那叶甚至那皮,便是人类或鸟兽的菜蔬、水果和粮食。像桃杏李枣柿栗榆椿枸松,若没有了这些树木的花叶籽果,乡人的生活也就少了许多情趣、温馨和甜蜜。
也有的树木,虽然果实不能食用,却另有一番用场,皂角树即是如此。数千年来,乡村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就是男耕女织,男人种下五谷棉麻,五谷收仓,女人则用棉麻纺线、织布,做成衣裳,那衣裳就是土布的。相较于后来出现的机织布来,土布粗糙厚重,但却结实,经磨耐穿,冬一身,夏一身,地里是这一身,回来还是这一身,太阳下是它,风雨中还是它,于是汗水灰土加上身上的油腻,衣裳就脏了,就需要洗涤。
现在看来,洗涤衣被的工具经历了三个阶段:棒槌、搓板、洗衣机,而棒槌的时间最为长久。过去乡人生活清苦,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粗茶淡饭,所以村人的灶间就几口锅,一块搌布,一团丝瓜瓤。饭毕,几瓢井水,一团丝瓜瓤就将锅碗筷子清洗得干干净净,搌布擦干,下顿再用。因为少油缺肉,吃的又是苞谷薯类浆水菜,都是刮油的粗食,故而不会油腻,更用不着洗洁精之类的洗涤品,其实那时候根本也没这东西。洗过的水再去饮羊饮牛、喂猪喂鸡,里面多少还有些面汤、米粒或苞谷糁糁,粮食来之不易,故而一粒也不会糟蹋。这些饭食不小心掉在衣裳上了,随手捏起来放进嘴里,也不会留下油渍,但时间一长,终需洗濯。而脏衣裳洗起来相对麻烦些,因为是粗布,又硬又厚,姑娘媳妇的纤纤细手是难以搓揉开的,这就要用棒槌了。只要村外的小河不冰封,女人们都会结伴到河边,一字排开,将衣裳置于河里的顽石上,用紫红色的枣木棒槌捶击。棒槌形同擀面杖,却比擀面杖要粗,长约尺五。捶击之下,衣裳里的汗污析出,顺水流走。若是河面结冰了,才在村头的涝池或院里的石头上洗濯,所以过去几乎家家院中都有几块光滑的大石头,平时人们可坐在上面晒暖暖、乘凉,再就是用来捶洗衣裳了,又叫捶布石。最难洗的地方是领口、袖口,这些地方极易被汗油所浸,光用棒槌也捶击不净,这时皂角就登场了。
现在洗个衣裳、手脸、头发,香皂、肥皂、洗衣粉、洗衣液、洗面奶、洗发露,任你选择。但过去却只有一种洗涤用品,那就是皂角,洗衣裳用它,洗手脸也用它,洗头发还是用它,因此,皂角就成了人们生活中离不开的日用品了,几乎每个村都有一些高大粗壮的皂角树,因为世世代代都要用皂角,所以树的年头都很长,树冠也大,带来的荫凉也多,而且,似乎只有皂角树是官树,也就是村人共有的树。
春天一到,光秃秃的枝梢上就长出了槐叶似的嫩叶,还有一丛丛细绒绒的嫩刺,再过几天,又开出一串串紫红色的花穗,待花一落,就结出了豆荚似的皂角。村里人常常聚集树下乘凉谝闲传。因其枝叶茂密,鸦鹊便喜在其上筑巢,有时一棵树上竟有三五个鹊巢呢,便时有白花花的鸟粪洒落树下。秦地小戏《张连卖布》里就有张妻责备丈夫道:“你把咱那皂角树卖钱做啥?”张答曰:“我嫌它不结皂角光召老鸹。”说的就是这事。其实皂角树结的荚还蛮繁呢,只是因为一到夏秋,原来的嫩刺便坚硬锐利起来,成团成簇地奓在那儿,像一支支钢针、锥子,故此,大人小孩都很难攀爬上去采摘,只待深秋时寒风吹落才能捡拾。乌黑油亮耀着金属般光泽的皂角,用时要先在水中砸碎,泛出白沫,这白沫如同肥皂沫,涂于粗布衣衫上,再进行洗涤,那顽固的油污便分化瓦解,随水四散去了,因是自然生长的植物,还无毒无味无副作用。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后来出现的洗涤用品,像肥皂、香皂,里面便都含有一个“皂”字。
那时,肥皂于农家来说还很稀缺,香皂更是如此,只有大姑娘小媳妇才舍得买一块,买回后先在太阳底下晒干晾透,出门走亲戚、赶集过会、相亲或是晚上看戏看电影时,才舍得用上一次,因晒干晾透的香皂遇水分解得少一些,也就能用得久一些。用香皂洗过手脸的姑娘媳妇,于人窝处走过,空气中就常飘逸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像现代人洒过香水一般,总会引得男人们使劲吸着鼻子,引来无尽的遐思。于是那时的后生给心上人买的礼物也常常是香皂,要的就是意中人身上那淡淡的闻不够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