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城市,虽已有数十年,但总觉得自己还是家乡原野上的那朵云,落不到城市这块土地上。故每逢季节变化,辄有思乡之感。思念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以及那些至亲至爱的亲朋好友。杜审言诗云:“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其实,岂止是杜审言,古往今来,每一个远离家园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慨的。这不,看到古城墙上被春风吹得猎猎翻卷的旗帜,看到城市上空飞翔的五彩的风筝,以及大街上姑娘们飘曳的裙裾,我便想到了故乡,此时,春的气息怕早已把它唤醒了吧。那些绿油油的麦苗,那些在原野上往来奔跑的孩子,那些呢喃着飞来飞去的燕子自不待说,单是村头地边,房前屋后香椿树上吐出的紫红色的椿芽就惹人怜爱。它们在亮丽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馨香;在柔和的春风中摇来晃去,似在向人们招手:“来,采摘我们吧,我们正香正嫩呢!”
掰香椿,在我们家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七八岁的孩子干得有滋有味,兴趣盎然。香椿分野椿和家椿两种,野椿大多长在田头地坎。每到四月香椿发芽后,树上常常攀附着一两个男孩。他们像猴子一样机敏,两腿一盘,坐在树干上,或干脆立在树杈上,风吹得树摇来晃去,却奈何不得他们。他们有的拿着挠钩,有的拿着竹竿只就椿芽上一钩或一按,椿芽便如一支力竭的箭镞,倏然落下。树下呢,则必定有三四个孩子捡拾。这些孩子边捡边吃,待吃得不想再吃,方将椿芽捡入柳条篮中。阳光照到头顶上时,树上的孩子下来,他们平分了香椿,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这样,中午几家的饭桌上,便有了一盘时鲜菜肴——焯香椿,绿绿的、香香的,诱着人的胃口。不到一周,田野上的香椿便被孩子们掰完了,原来在风中摇头晃脑、生机勃勃的香椿树,立刻显得光秃秃了,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这些树上就会重新长出椿芽的,大人告诉我们,香椿越掰越旺。掰完了野香椿,那些顽皮的孩子并不满足,他们又把贪馋的目光盯到了家椿上。
我家的后院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有碗口粗,一棵仅有茶杯口那么粗细。幼年,每到掰樁芽时节,我便瞄上了家中的这两棵香椿树。一到野香椿采完,我就打它们的主意。但是,祖父严禁我掰小树上的香椿,他说那棵树正在“长树”,禁不住攀折,这样,我便只好掰大树上的香椿了。这棵大椿树靠院墙而生,长到两丈,分作两杈,然后又向上发展。每次掰椿芽,我都坐在分杈上,用挠钩钩。祖父呢,在树下捡。我一般不一次性采完,只掰够一顿吃的就罢手。这样,整个春天里,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鲜香椿。有了香椿,祖父就做椿芽炒鸡蛋和焯香椿,这两样菜都极香,我都很爱吃,但祖父不许我多吃,他说吃多了流鼻血。祖父还贪杯,每次吃香椿,他都要喝几盅。有时,他也让我喝一盅,我不喝,他便说:“娃子不喝酒,长大了没出息!”这样,我便喝,觉得那酒极辣,连眼泪都辣出来了。祖父则在一旁笑,显出很满意的样子。
后来,我上学了。先小学,后中学,功课愈来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样,每年春天,就再也没有机会掰香椿了。不过,那诱人的香椿炒鸡蛋和焯香椿还能吃到,那是祖父央弟弟掰了香椿做菜专门留给我吃的。一九八二年,我到省城读书,便永远离开了家乡原野上熟悉的香椿树,那掰香椿、吃香椿的情景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只能在梦中重温。只有祖父慈祥的面容时常在我的眼前闪现,令我思念不已。但由于功课紧,我竟无机会回家看望他老人家一眼。就在我入大学读书的第二年冬天,祖父不幸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听母亲讲,祖父临谢世前,还很惋惜地说:“能吃上一口鲜香椿就好了!”当时,正是冬季,北风怒吼,万木凋零,离春尚远,哪能采到香椿。何况,即就能采到,院中那两棵香椿树在父辈们析居后,也早已砍掉了。
大学毕业,进入城市,忙碌工作,一晃便是数十年。其间,我再未吃过家乡原野上的鲜香椿,对香椿的记忆也逐渐淡远。节假日有时在蔬菜市场闲逛,偶尔看到有卖香椿的,但大多已叶蔫不鲜,且价格昂贵,令人望而却步。所幸妻子娘家后院有三四棵香椿树,每年产很多香椿。每到春季,岳父常采了鲜香椿,切碎用盐揉过,然后晒干,给我们寄来一包,虽不及刚摘来的新鲜,但也聊胜于无了。每次做汤时,妻给汤中撒一撮,汤中便有了一股浓浓的清香,或在吃凉皮子的时候,给调料汁中捏一些,面皮吃起来,便显得格外味长。
数年前,一家刊物举办了一次笔会,我有幸参加。笔会期间,时值春日,我在异乡的土地上不期看到了一棵香椿树,一时思如潮涌,写了一首散文诗《香椿树》,至今犹记得有这样一段话:“记忆里总有什么东西如火似的闪亮,搜寻了半天,才发现是你盘踞在我的脑里。香椿树,家乡的树,你还认识我么?你还认得那个掰椿芽的小男孩么……”写下我对香椿的一片痴情。我想,今生我怕不会忘记香椿了。尽管家乡原野上的香椿树已没有我记忆中的稠密,但香椿的清芬却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今辈子,这股浓浓的清香怕都不会从我脑中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