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家乡把到了冬天腌制的酸菜叫“酸盐菜”。其实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到底是“盐”还是“腌”。按照制作过程来说,应该是写作“腌”的,但是我们这个地方有人把酸菜称作“hancai”,“han”就是咸的意思,而且“hancai”的“han”发音的时候也是发二声,那么就应该是“盐”了。不管称作什么,我爱吃酸菜,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在我家的饭桌上,到了冬天,那盘色泽鲜艳酸爽可口的酸菜是绝对少不了的。
小时候我家窑洞后面山上的空地里,到了种萝卜的季节,总要种满萝卜。在整个冬天甚至来年正二月,农村是没什么菜可吃的。洋芋萝卜大白菜是老三样,我不喜欢吃白菜,总吃洋芋会腻,就等着每年腌酸菜。记得那时候腌酸菜是每户人家的“大工程”,事先洗好一条大瓮,地里拔回来的萝卜早就被勤快的女主人淘洗干净备用了。那时候物资匮乏,配菜少,葱蒜红辣椒是自家地里种的不会少,但是芹菜茴子白就得到市场上买了。不会买太多,一斤二斤一颗两颗不等。条件好一些的多买点,条件不好的就少买一点,姜也要买,实在买不了的就只买回大粒盐就行。那些配菜放不放都可以的,只要有萝卜,有盐,“酸盐菜”就可以腌制了。而且,似乎每个村里都有那么一两个女性是腌菜的好手,同样的菜同样的盐,经了她们的手就酸脆爽口。我奶奶是其中之一,跟着她,我看过她给很多人家腌酸菜。
那是很热闹的场景,三四个妇女,拿着自家的菜刀来了。如果主人家案板不够大的话,还把自家的案板搬来,切黄萝卜的切白萝卜的各有分工。有一个人负责切配菜,葱姜蒜红辣椒芹菜茴子白,切好以后放在大盆子里备用。黄白萝卜不能切得太细,奶奶先示范切一两条,说“这么粗细就行了”。我一看,和大人的指头粗细差不多,有些小小的黄萝卜,一分为二就好了。切好的萝卜放进另一个大盆子或者铝锅里面,差不多快满的时候,就搅进一些配菜,搅匀称了再倒进大瓮里,这时候要撒盐了,撒盐这道工序得奶奶来。每每这个时候,我总觉奶奶是很了不得的,三四个姑姑婶婶大姨大妈都望着奶奶,奶奶先把盐倒进大碗中,颠一颠再倒进瓮中,用擀面杖把菜夯实,让盐匀称地渗入。她也会半开玩笑地说:“就这么简单啊,你们不会吗?”那些姑姑婶婶们就说:“手不一样,你的手和我们的手不一样。”然后会笑成一片。
我们小孩子通常会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往嘴里塞几根萝卜条,偶尔带进一点点辣椒就会嗷嗷哭叫起来,大人们赶紧倒水让漱口,一阵忙乱过后就把我们都赶出窑洞。没一会我们又偷偷溜进去,故伎重演故事重复,在吵闹中哭叫中腌好了一家人的菜。最后压上菜石时,如果时候尚早,第二家的菜也会开始腌,或者就是原班人马。这家有老人,吃不了太粗的菜,就专门腌一小瓮“细菜”,腌制方法是一样的,萝卜就不切了,用擦子擦成细条条,这个时候会有一个姑姑婶婶感慨:唉,人老了啥都不行了,菜都吃不了了。另一个也会跟着说:我大就连这种细菜都咬不动,要蒸一蒸才能吃。
有时候腌完最后一家人的菜已经是满天星辉了,奶奶拉着我回家。我的衣兜里是那些姑姑婶婶们塞进去的一两颗洋糖,大块且硬的洋糖硌得我牙疼,但也舍不得吐出来,含糊着跟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奶奶很高兴,不停地说着这家婶婶那家姑姑,说盐放多了菜“han”(咸),放轻(少)了菜就绵了(菜就软了),都不好吃。
菜腌进瓮中,等待的过程比较漫长。第二天我就踩着小凳爬上菜瓮,揭开盖子,发现菜汤已经没过菜石,汤里零星漂着几根黄萝卜,抓一根来吃,是苦咸的味道。奶奶笑着抱我下来,说现在还不能吃,要等四五天呢。
等菜发了以后,奶奶就把它挪到放杂物的那面窑洞里,那里不烧火,凉,宜于酸菜的储藏。我喜欢吃里面的黄萝卜,尤其是那种一分为二的小萝卜。
整整一个冬天,酸菜和洋芋就是我们的主要菜食。当年的酸菜有时候吃不完,过完年天气慢慢变热,酸菜就会“白化”,在菜上面长出一层白色的泡沫来。等奶奶每天都搅动菜瓮还是止不住“白化”的进程时,她就会瞅一个天朗气清的春日,把剩下的酸菜都捞出来,洗净院子里的石桌,把酸菜晾在上面。太阳好的话,到了下午,酸菜就变软了。我最喜欢干的活就是拿着筷子拨菜,把晒到的翻到底下,把底下的再翻上来,酸爽的味道让人直咽口水。第二天再晒一天,水分完全蒸发,一石桌菜收起来才有一小盆,被阳光晒过的酸菜更有嚼劲。晒好的菜奶奶会把它们放到蒸笼上,浇上菜汤,蒸半个小时左右,再晒到石桌上晾干。这时候酸菜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干盐菜。
干盐菜吃的时候只需用开水一泡就行了。有讲究的人家会在干盐菜里放些韭菜,放点干辣面,用热油一浇,就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哪怕这个时候吃的是玉米窝窝,也会觉得比平时的要好吃许多。记得我的外公每次吃饺子的时候,他不蘸酱油不蘸醋,只蘸干盐菜的汤汁。
上学以后住宿。长身体的时候,易饿。尤其在漫漫冬夜,下了晚自习,肚子咕咕叫却没什么可吃的,几乎全宿舍的姑娘都会拿出洋瓷碗,倒半碗开水,再拿出家里捎来的酸菜瓶子,往碗里夹几筷子酸菜,连吃带喝能顶一时饥饿。我们也会交流彼此的酸菜,还有评价:哎,你们家的酸菜绵了;哎,你们家的酸菜怎么那么脆啊。那时候也没有什么零食,有的同学就把家里的干盐菜拿来,装在衣兜里,上课的时候趁老师不注意,忍不住偷偷吃几根,不顶饱但足以解馋。
慢慢生活条件好了,腌酸菜的时候用料也讲究起来,买回各种配菜,包括一包腌制好的小米辣,还会倒点白酒说是防腐,而且喜欢吃什么就往进放什么。有的人家把花生豆、菜花、黄瓜放进去,滋味丰富酸辣爽脆,也是非常好的,但是再怎么往进添食材,主要的还是黄萝卜和白萝卜。尤其过年的时候,大鱼大肉吃腻了,那盘黄白红相间、清脆可口的酸盐菜怎么想都是打油腻的上等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