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
回 家
○ 王小勃
  眼前总会出现的那一幕,让我不再感到孤单。
  一时间,我的心里翻腾起激动的火焰。当我清晰地发现远处的灯火,确信那就是我在梦里见到过的老家。
  熟悉的微风,熟悉的虫鸣,熟悉的泥土里散发出的味道,这一切都早已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只等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来点燃这记忆之火,然后它便会绽放出温暖动人的光芒。
  老家,绽放出温暖动人的光芒。而我,却说不清老家究竟在哪里。自从十几年前的一次搬家丢失了联系方式之后,我们和老家就再没有过联系。我只知道,老家在甘肃陇南。其他的,一无所知。
  六七岁那年,老家来人了。父亲很高兴,硬是让我的那位堂哥和侄女在家里住了几天。临走时,他一再交代堂哥,过一段时间他一定要回去看看。
  几个月之后,父亲兴冲冲地要带着我回老家,却被母亲拦了下来。母亲认为我还小,离家那么远饮食上会不适应,父亲没有坚持,带着二姐回去了一趟。
  不难想象,父亲近四十年后回到老家该是多么激动啊。四十年后,老家早已变了模样。他凭着记忆和还健在的前辈的引见,与族里的人一一相认,大家都像看稀罕物似的把父亲和二姐团团围住。有人拉父亲的手,有人捏二姐的脸蛋,有人远远地喊着父亲的小名……父亲发完了手里的纸盒烟,就翻出自己种的烟叶给大家卷着发。父亲埋着头,与身边的人拉着话,手上却在快速地卷烟。人愈来愈多。大家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爬上火车逃荒出去的小子还能回来,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水灵的女娃娃。这就好呀,至少没有断后,大家向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夜色渐浓,人群才慢慢散去。父亲和二姐坐在老家的土炕上,在煤油灯的火光中脸上泛起了红晕。父亲向长辈们讲述着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二姐也被几个同辈姐妹拉到一边问这问那。
  晚上躺下,二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兜里塞满了石馍、红枣和糖果。二姐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人。所有人一律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往里面挤。跟前的人,手里拿着她从没见过的东西只往她的兜里塞。
  父亲早已鼾声一片,她还是头一回见父亲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父亲睡得那么稳,那么沉,他的鼾声化成了一首动人的歌。父亲在做着美丽的梦,为了这个梦,他等了四十年。是啊,父亲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心安了。回到老家,就彻底放松了。满满一天的迎进来送出去,满满一天的嘴皮子不停歇,对于本就不善言谈的父亲来说确实是个考验。
  回到老家,一切变得那么亲切,什么都是暖和的,父亲也就放开了。别人问啥,他说啥。别人听不明白的,他就一遍遍解释,直到对方完全听明白为止。
  二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日头西沉的午后,族里的长辈领着她和父亲来到一处荒凉的山头,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十几座落寞的坟头。其中边上的四五座是父亲的叔叔辈和平辈的,里头靠上首的那座看上去非常破败的坟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合葬坟。
  父亲带着二姐在爷爷奶奶的坟头烧纸、磕头,接着又在其他的坟头点燃了纸钱。那次上坟,是二姐平生见过的最久的一次。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父亲才在堂哥的一再劝说下下了山。一路上,父亲重新变得寡言少语,二姐也变得心事重重。父亲知道,下次祭拜又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都是后来二姐和父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如今,又过去了近三十年,父亲离开我们也快十一年了。时间的灰尘,将这些往事慢慢覆盖,已经愈来愈廓不清它详细的情节了。
  一直以来,回到老家也是我的愿望。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带着二姐回去让我难受了好长时间。为什么不带我?母亲一再宽慰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回去了。如今,我已过而立,想回去却没有了联系方式。
  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借着日光的余晕张望老家,盼望着父亲能给我一些暗示。甚至我还一再央求二姐能否从几十年前的记忆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二姐长大后就一直晕车,根本去不了远方。她说的那个原西小镇和我叫不上名的村庄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三十年之后的老家恐怕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物是人非之后,估计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几十年前带着女儿回乡探亲的那个中年男人。老一辈逐渐凋零,年轻一辈大多迫于生计远走他乡,我这个遥望故乡的孩子已经变成了回不去家的孤雁。
  父亲的离世,彻底断了老家人的念想。对于老家人来说,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后生只是一个介乎于模糊与清晰之间的概念,仅仅代表着父亲这一代还在延续。
  哪怕如此,我还是经常会对妻子提及那个我从未涉足过的老家。将来,女儿懂事以后,我仍然还会把老家的故事讲给她。
  多年以后,我的眼前依然时常会出现父亲回到老家的那一幕,那时我的心里总会涌上一股暖流。我相信,我和老家也会有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