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华搁笔,喝彩声中,却闻一人朗声道:“这诗作得好,但怎能把藏真功劳揽在张大人头上。怀素上人乃当今之草圣,当之无愧!”此人是任华同僚窦冀,他穿过人群,执笔濡墨,文不加点写将起来:
狂僧挥翰狂且逸,独任天机摧格律。
龙虎惭因点画生,雷霆却避锋芒疾。
鱼笺绢素岂不贵,只嫌局促儿童戏。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
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麹犹半醉。
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吴兴张老尔莫颠,叶县公孙吾何谓。
如熊如罴不足比,如虺如蛇不足拟。
涵物为动鬼神泣,狂风入林花乱起。
殊形怪状不易说,就中惊燥尤枯绝。
边风杀气同惨烈,崩槎卧木争摧折。
塞草遥飞大漠霜,胡天乱下阴山雪。
偏看能事转新奇,郡守王公同赋诗。
枯藤劲铁愧三舍,骤雨寒猿惊一时。
此生绝艺人莫测,假此常为护持力。
连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当。
窦冀誉怀素为“草圣”,是他发自内心的声音,他刚要放笔,鲁收便接了过去,借着酒兴刷刷地写起来:
吾观文士多利用,笔精墨妙诚堪重。
身上艺能无不通,就中草圣最天纵。
有时兴酣发神机,抽毫点墨纵横挥。
风声吼烈随手起,龙蛇迸落空壁飞。
连拂数行势不绝,藤悬查蹙生奇节。
划然放纵惊云涛,或时顿挫萦毫发。
自言转腕无所拘,大笑羲之用阵图。
狂来纸尽势不尽,投笔抗声连叫呼。
信知鬼神助此道,墨池未尽书已好。
行路谈君口不容,满堂观者空绝倒。
所恨时人多笑声,唯知贱实翻贵名。
观尔向来三五字,颠奇何谢张先生。
鲁收写罢,在大家的喝彩声中欲把笔传递出去,却没人接。他就近递给许瑝,许瑝接笔在手,却嘀咕道:“在下愚钝,有心成诗诗不成,才想了四句,不能成篇啊。”
“一句都行。”众人怂恿道。
许瑝只好把这四句写出来:
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纚半无墨。
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
有人道:“这么好的诗,四句足矣。”满院子回响着笑声。
马云奇不善言辞,悄无声息地端着酒杯过来,对怀素道:“这次到长安,和藏真兄朝夕相处,深感敬佩。总想献诗一首,但今天好诗都让几位大人写绝了,俺的诗感觉在嗓子眼,就是说不出来。藏真,诗一定要献,改日吧。”两人对饮而尽。
可惜,怀素与马云奇一别,终生再也未曾谋面。因为马云奇是张掖太守乐庭环的幕僚。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张掖被吐蕃攻陷,张掖幕府大小官员全部被俘,马云奇也不可避免地沦为囚徒。他先被押解到青海湖北面,两年后又转至湟水河畔的临蕃城。马云奇诗作是后来在敦煌石窟中被人发现的,后被外国人劫去,现藏在法国巴黎图书馆。1977年有学者将其校订发表。根据敦煌抄本,马云奇诗作传世有13首,其中一首是写给怀素的:
怀素才年三十余,不出湖南学草书。
大夸羲献将齐德,功比钟繇也不如。
畴昔阇梨名盖代,隐秀于今墨池在。
贺老遥闻怯后生,张颠不敢称先辈。
一昨江南投亚相,尽日花堂书草障。
含毫势若斩蛟龙,握管还同断犀象。
兴来索笔纵横扫,满坐词人皆道好。
一点三峰巨石悬,长画万岁枯松倒。
叫喊忙忙礼不拘,万字千行意转殊。
紫塞傍窥鸿雁翼,金盘乱撒水精珠。
直为功成岁月多,青草湖中起墨波。
醉来只爱山翁酒,书了宁论道士鹅?
醒前犹自记华章,醉后无论绢与墙。
眼看笔掉头还掉,只见文狂心不狂。
自倚能书堪入贡,一盏一回捻笔弄。
壁上飕飕风雨飞,行间屹屹龙蛇动。
在身文翰两相宜,还如明镜对西施。
三秋月淡青江水,二月花开绿树枝。
闻到怀书西入秦,客中相送转相亲。
君王必是收狂客,寄语江潭一路人。
马云奇在诗中写道,怀素曾告诉自己,将赶超钟繇、王羲之、王献之,让当朝草书名家贺知章也“怯后生”,张旭见了自己书法也“不敢称先辈”。
马云奇为怀素写了这首诗,但怀素至死都未曾读到。这首和怀素终生未曾谋面的诗,今天却成了考证怀素生平的最为重要的史料。
子夜,这厢宴席曲终人散,怀素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