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傍晚,在长沙最宽敞最豪华的五一路过地下通道的时候,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个牛队,大约有七八头牛,而且都膘肥体壮。它们中间还有三条汉子,汉子们穿插在这些牛队里,像牛队的首领又像牛队的陪伴。我看不出这些汉子到底是不是职业牛贩子,我只是看到,这些夹在牛队中的汉子,在这座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这条热闹的地下通道里行走的时候,似乎突然在这群人类最忠厚最纯朴的动物面前一下子就失去了他们往昔那统治者的地位和威严。
我的这些臆想和猜测来自于他们的表情,来自于他们行走的姿势。我看见这些赶牛的汉子穿得倒似乎并不像个乡下人,他们穿得干净体面,可这样的打扮倒是使他们更显得既不像个乡下人又不像个商人了。他们在行走的时候目光似乎一直就盯着前面的牛,手里的竹条轻轻地扬起在牛背上,仿佛赶的不是一群牛倒是在放牧一朵朵灰黑色的云。其时,远远近近若有若无的晚霞正零零碎碎地浮在城市密集的高楼间隙里,地下通道红男绿女一直络绎不绝,这些男男女女就像一道道彩色的霞光,在牛队和牛队里的汉子们周围涌来涌去,汉子们的脸上始终都显得惊慌而又羞涩。
我不知道这些牛到底来自哪一个村庄,它们一定是第一次进城吧!它们是否知道,它们踏入城市之后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它们不久就将依次成为城市里的某个大菜场供人再一次讨价还价购买的商品,只是那些购买者也许大部分都是城市人。我想象它们在乡村,在它们的主人家里劳作的情景,我想象它们在春天的时候一边在种满了紫云英的农田里毫不费力或非常吃力地拉着犁一边吞食着田间那些紫云英的小花朵的情景。紫云英在我的家乡不叫紫云英而叫草籽花,每年秋冬播种,一到春天就是满田垌的碧绿,开花时节便是满田垌的紫红,煞是壮美。家乡的牛在这样的花海里劳作应该是最诗意的劳作了。家乡的牛是很少被主人卖掉的,除非是母牛有了牛犊,主人才会在他们母子间作出选择。即使卖掉它们,主人也是很慎重的,他们会在牛头上系一根红布条,脖子上也要系一条红布,仿佛那牛是一位新嫁娘。而且,离家前,主人会给它做一盆上好的饲料,里面全是米饭和青菜,这对于牛来说已是很奢侈的事了。当买牛的农人或职业牛贩子将牛牵走时,主人会流着泪送过一程又一程,像送出嫁的女儿或姐妹。我见过村里一户人家卖牛时的情景,当那买牛的人要将牛牵走时,他们那正在上小学的女儿急得在地上打滚,继而又爬起来愤怒地抢过那根她用手摸了不知多少遍的牛绳,将牛绳扎在自己细瘦的脚腕上,说要卖就将她同牛一起卖了,她好到那边再去放牧它。那头牛似乎完全听懂了小女孩的话语,它居然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她,定定地,一动不动,然后那双空蒙的眼睛里便滚出两串长长的泪珠,然后便扬起头,发出一串悠长的哞叫,那声音几乎可以将我的村庄撕破,那悠长浑浊的哞叫让在场的人无不胆颤心寒……我记得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最终都同那个小女孩一样哭了,连买牛的人也眼泪汪汪……
牛队和夹在牛队中的汉子们将怎样走出这条通道,然后,这些牛和这些汉子又将走向哪里,五一路这么繁华的街道上如果突然出现一支牛队,那将是这座都市独一无二的风景还是一道行走的城市障碍?在没有牛也不允许牛在大街上行走的都市,我突然觉得我一下子成了它们的同类,还有我众多的朋友,还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乡下人。我们与它们不同的是,它们是被人强行赶到都市里来的,而我们却完全是自觉自愿。我不知该不该为我与牛这种某种意义上的同类居然还存在一些本质上的差异而感到欣慰?
就在我很想走过去抚摸一下牛的脊背或牛角的时候,牛队里突然发出一串悠长的牛哞:“哞——哞——”紧接着,其他的牛都昂起头发出了这种充满乡野味的叫声,其声如碎玻璃一样尖锐,好像正一下一下地划在城市人的心脏、躯体与精神的其他部位。我发现那些城市男女顿时回头凝视这群粗野的牛和牛队中的汉子,那目光就像城市的色彩一样复杂纷纭。
接着,我看见那三条汉子顿然慌了手脚,他们茫然地看了看那些正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城市人,就像某头牛在乡村被放牧时经不起嫩绿庄稼的诱惑偷吃了一口而引起他们的不安一样,脸上布满了愧疚和歉意。在这关键的瞬间,他们似乎突然恍然大悟一样从牛脖子上取下一只篾织的小物件,将它们强行套到牛的嘴上去,牛们都拼命地扭头拒绝戴上这种对它们构成强大控制性的玩意儿。这玩意儿在我们那里叫“笼嘴”,不知是不是指它就是牛的嘴唇的牢笼。戴上它犁田耕地是为了防止它偷吃田埂上的庄稼,也防止它乱吼乱叫。许多年了,我居然在没有稻田没有庄稼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绿色的都市大街上再次见到了它,见到了这种牛的刑具!
那些越叫越欢的牛最终还是抵不过汉子们的蛮劲,一一被戴上了“笼嘴”。顿然,那响彻在城市空间的牛哞声便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呻吟。似乎只是一瞬间,这些来自乡村的牛响彻在城市上空的另类语言,这些乡村牛与城市人的另类对话就这样被它们的首领、它们的陪伴准确地说应该是被它们的同类很高尚又很萎琐地剥夺了,消解了。只是,这些夹杂在牛队中的汉子们的这一举动使城市人又多了一份新奇和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