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村口,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据老人们讲,它已经生长了一百多年了,家道中兴的时候,由我的曾祖爷爷栽上的。
我的曾祖爷爷、祖爷爷、爷爷相继过世,可是这皂角树还依然年青,依然茁壮,茂盛葱绿,没有一根枯枝。这让人不得不惊叹它生命力的旺盛。
一年四季,只有在冬天,叶子落尽了的时候,才显出它的瘦削与单薄。
皂角树,虽不是一种罕见的树种,却也难得常见,因为从小到大,我只见过一棵皂角树,也就是这唯一的一棵,至今想来,可能也是我见过最大的一棵树。它的树身有十多米高,凌空伸展,像一把巨形的大伞在半空中撑开,蔽住了周围几丈远的地方,挡住了烈日,也阻隔了风雨,为村人提供了一个天然的绿荫场。
我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会克母,于是父亲剪了一撮我的头发,红布缝上,用一根粗粗的红绳系上,放在皂角树半中腰的一个树洞里,算是将我拜祭给老皂角树。多少年来,我平安无事,母亲也平安无事,及至后来,母亲在七十一岁高龄的时候,溘然长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皂角树的功劳,但却让我对它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喜欢它的花影婆娑,我喜欢它的绿茵如盖,我喜欢它夏天的绿叶滴翠,我喜欢它秋天的黑果垂垂。
说到这里,见过皂角树的人或许知道,没有见过皂角树的人或许有些不明白。皂角树属于一种豆科植物,叶对生,有四到七对,呈椭圆形,花淡黄色,果实状若豆角,只是肥硕一些,又似香蕉,三五个生长在一起,一挂一挂,从空中倒垂下来,夏天呈油绿色,成熟后变黑,乌黑发亮,是一种很好的洗涤用品。
肥皂中的“皂”就是取的皂角之意,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经济非常匮乏,人们多半买不起肥皂,就是偶尔买上一块,也舍不得用,于是这棵硕大的皂角树就成了村人们天然的皂源。
皂角长出来的时候,男人们用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上镰刀,将皂角从树上小心地割下,女人们便把家里成堆的脏衣服连同皂角一起拿到河边,她们先用棒槌将皂角捣碎,放进打湿的衣物里,使劲地揉搓,不一会儿,就揉出了白白的泡沫,搓洗好后,放在清水里一一冲洗,衣服就会干净异常。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皂角树为村人们节省了很大的一笔开支,而且又能让村人们享受到干净舒适的生活。
到了秋天,皂角成熟了,一个个油黑发亮,好似少女乌黑发亮的眼睛,诱惑着人们,家家都会想法采上一些,放在家里,以备冬日洗衣之需。
夏日的傍晚,耕作完毕,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来到皂角树下,在那大小不等的圆石头凳上坐下,吸一锅旱烟,唱一段小曲,讲一段传奇,皂角树下就变得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一天的疲劳就在人们的欢笑声中褪去了。村里有一位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也是村里墨水喝得最多的人,每次在村里人来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才姗姗而来,手摇一柄蒲扇,掂着一个大茶缸,虽然里面只漂着几片茶叶,但水却是变过颜色的。他一来,人们马上给他腾出坐的地方,然后在他的周围蹲下,听他讲古论今,人们最爱听的是他讲《三国》,还有《水浒》。讲起这些的时候,大人小孩子都不做声,静静地,静静地,空气中除了蚊子“嘤嘤”的声音,便只有他苍老的声音在流动,偶尔有犬吠,叫上一两声,便自觉没趣地歇下来。
皂角树给我留下了多少记忆,多少欢笑,我似乎已记不清,我只记得村人们茶余饭后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皂角树下度过的。
常常,我仰望着那一串串皂角,我将它想象成甜美的香蕉,或者是湖面轻摇的小舟,或者里面有嫦娥和玉兔的弯月亮,于是,我的生活里,因为有了这棵皂角树而变得无限美好,诗意连篇。在这棵皂角树的绿荫下,我逐渐长大,走进了学校,最后远离了村庄,我将皂角树的记忆也一并带走,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一天,我再次回到老家,我的眼前空了,那又浓又绿的皂角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砖厂。那空旷的地面,那黄白色的泥土,突然让我觉得特别的荒芜,我急急地问大哥:“村口的那棵皂角树呢?”大哥说:“砍了!”原来村里为建砖厂,嫌皂角树挡了路,就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我望着那块空地,久久地伫立,无言。
村里人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家家都住上了小洋楼,白墙红瓦,阔气而美观,但是我总觉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是屋旁的绿树,还是门前的繁花,还是那渐行渐远的乡音乡情?或许都有吧!
皂角树,一棵百年的老树,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可这消失的却又似乎并不仅仅是一棵树。
或许后来,我再给孩子讲这些的时候,任是我怎样细致地描述,孩子都是想象不来的,可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
那么,关于皂角树的记忆,我只有装进心底,将它带走,但是我又害怕,我自己也会迷失。于是我将它写出来,留作纪念,并以警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