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晖,媒体人。作品入选国内70余部年度散文、杂文、文史选集。出版个人随笔集《人语驿边桥》。
阅读记述张学良岁暮景况的文字,从附图看到张少帅在台北寓所的壁间,挂有配框扇画镜片,可见他确实是喜欢扇面书画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世界古物拍卖巨头——英国苏富比拍卖公司在台北举办了“定远斋藏书画专场拍卖会”,这“定远斋”主人就是张少帅。那次拍卖会推出张收藏的近五百幅扇面书画和四十余把成扇,基本囊括了明清知名书画家的佳作,竟全部高价位拍出。我有幸看过采撷其中部分精品翻印的图录,王友石的一幅水墨金笺扇面《桐荫品茶》,意态闲适,古趣盎然;伊秉绶的一帧水墨纸本扇面《墨梅》,孤清冷艳,满纸寒香;程庭鹭的一柄设色金笺成扇《秋林话旧》,野老情怀,宁静超逸——俱可称叹为观止之作。而当时每把竟拍出折合人民币几达二十万元之昂的仇十洲两把设色金笺成扇:《高士驾鹿》和《崔张泣别》,更以构图生动,运笔细致,令观者目眩意乱,爱得心碎。
与画家们惨淡经营的长卷大轴相比,扇面书画属文人雅士抒情遣兴的小品,或被遗赠戚旧,或被付诸市廛,由于写于优游酬酢之中,成于率尔不拘之时,创作中减少了藉以猎名证誉的心理压力,作品反而时出新异,愈显人文亲和力。欣赏扇面作品,我特别醉心那尺幅间的题字,并固执地认为其中更能透出作者的才情、趣味和品性。
白石翁画好,书亦佳,兴来在画面空白处疾走数行,尤为有趣。记得他有一帧设色纸本扇面,淡青色的玉盘里,卧放着一大串刚摘下的葡萄,累累实实,晶莹圆润,紫颜欲滴。沿扇面上缘题了一行字:“龙目。龙眼不如葡萄之似,予故以龙目呼之,此自予始。白石。”——烂漫天真,争强好胜之情态跃然纸间。画葡萄之类的藤科植物,原是花鸟画家的看家本领,吴昌硕、王雪涛、唐云都是个中里手,白石翁这幅画似乎亦无特别超逸同道的同题作品而额外值得称誉的地方。但添上这一小段十分个性化的释名解意文字,俭省的画面立时就显得饱满丰富,情趣扑面了。所以,一见之后,最是难忘,每听人论及齐白石画、扇面画或葡萄画,总是首先想起它,铭心如此,也真应了白石翁的“予故以龙目呼之”。品评中国书画,最看重的便是那线条笔墨营构成的作品间蕴蓄的文化积淀和人生情味,这幅《龙目》,就正好不缺乏这些美学因素——匠人终成百世师,一技而为天下誉,白石翁岂属偶然?
与溥心畬一时颉颃,并称“南吴北溥”的姑苏吴湖帆,作山水将水墨烘染与青绿设色熔铸一体,以精巧工丽而又苍郁雄肆独步一时;书法初从董香光,继习宋宣和,再学米南宫,行楷骨态并美,雍容大度。看过一个吴笔楷书扇面,录的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开篇,自右至左,凡十三行六十二字,以长行每行七字,短行每行两字,最后一行八字的章法布局:“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尽管原文至此并未尽段,但吴湖帆却戛然止笔,跟着补上“赓笙先生雅正辛未吴湖帆”两行款,尾缀一朵鲜红印花,一幅精美的书法扇面作品便完成了。赏阅这盈尺墨宝,那舒缓有致、收放自如的仪态,恰似苏子瞻在《答谢民师书》中称道其诗文之美那样:“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吴湖帆冰雪聪明,知道人们希冀从这张扇面上看到的是自己的书法趣味,而不是一段古文,哪怕那是太史公的文字。
至于曾为冯玉祥西北军属员的简又文,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办文史半月刊《逸经》时,一次去南京,孔祥熙交一扇面托他转请冯玉祥书写。孰料,冯写毕交简时,简却见扇面上录的是《水浒》中“白日鼠”白胜在黄泥冈上劫生辰纲时唱的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居然还有落款,上款为:“庸之部长雅正”,下款是:“冯玉祥书”,以至简又文竟踌躇得不知如何将扇面交给孔祥熙。孔、冯原非同道之人,孔偏于交际中使用这拙劣的“扇面求书”手段,获辱实属咎由自取。只是话又说回来,若非冯玉祥这般狷介之士,谁又会行此痛快淋漓之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