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前,雪后天晴,三个好友避开闹市,来到郊野一家小酒馆。一处院落,数间茅屋,三道疏离,几树梅花。三人围桌,坐在一起吃酒、说笑、谈天,将另一面留给满树梅花。
这不是故事,是画,也是诗。清朝诗人何钱《普和看梅》云:
酒沽林外野人家,霁日当檐独树斜。
小几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丰子恺先生画作《留将一面与梅花》之意趣,就来自这首诗。这是一个氤氲着野火气的好去处:草野十余亩,茅屋八九间,屋后榆柳,屋前青竹,一树梅花,就开在东篱之下。霁日沽酒,老友围坐,独留一面,相邀梅花。梅树并没有被人束绑,放任而生,当檐独斜,站成院落的一部分,也站成人的一部分。她似乎懂得人意,俯身相就,与人相亲。这首诗歌以白描手法记叙了一场趣事,描绘出一幅山野简图,淳朴、清闲、妥帖,一树梅花做了明艳的陪衬,也作了最好的相伴。
古人写诗也是闲话,也是闲趣。这首诗像一则便签,看似即兴记录了一段日常酒话,却有意无意中传达出物人合一的天趣与坦荡之美。诗人眼中,人是至交,梅亦是知己,蘸着初霁之阳饮酒,何能忽略一段如雪梅香?林逋梅妻鹤子,李白举杯邀月,何钱邀梅共酒,与其说是文人雅兴,不如说是物人对等,彼此相融。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人舍人取物,无不透视出古人包容吸纳的天地情怀。快速奔走的现代化进程中,有多少人可以像他们这样将自我与外物视作等同?
自然风景,本初天然,因而才有了博大丰富的生命群体,万物活泼,生生不息。倘若我们洗净耳朵,就可以倾听到虫子和植物的细语:蜜蜂吟唱、蜘蛛织网、蚯蚓潜行、蝴蝶破茧、鸟群飞翔、水蛇舞蹈、蚕豆开花、红薯酣睡、萝卜结籽、花生成熟。这些动中有静的细节,如温暖的阳光轻触耳膜,无一不是生活的隐喻,蕴含至真至深的生命哲理。人生在世,绝不能缺少与自然的交互和应答,小鸟、绿草、溪流、虫鱼……形形色色的生物都是我们的好伙伴,安然享受宇宙自然带来的丰富和美好,是上帝赐予人类最大的幸福。造化神奇,赋予人类在万物蓬勃中生存的机缘,彼此归聚,相互依存。这种幸运对每个人公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从中获得自由和快乐。古人讲“天地人和”,将人置于天地之间,不只突出了人顶天立地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更阐述了人类的生存秘密、生活智慧和处世思想。
当然,人的幸运不只在于山峦河川、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也在于书法、音乐、绘画、诗词、曲赋。丰子恺先生说:“我从小喜欢读诗词,只是读而不作。我觉得古人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我所爱的,常常只是一篇中的一段,或其一句。这一句我讽咏之不足,常常把他抄写在小纸条上,粘在坐右,随时欣赏。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来,若隐若现,如有如无。立刻提起笔来写,只写得一个概略,那空想已经消失。我看看纸上,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眉目都不全,但颇能代表那个幻象,不要求加详了。”先生为人素宁,艺术观点也真纯坦荡。这幅画就是一个缘诗而生的幻想,画面简洁,茅屋、青竹、梅花,但当你闭上眼睛,就可以呼吸到一脉酒香,在明月下看到李白,在清酒中闻到何钱,在梅花丛找到林和靖。这些倦了世俗的古人,没有停留于对外在的关注,而是回到自然,回到内心,物我相融,天人合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留取一面与桃花”的古意,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代“三驱之礼”。据载,早在《春秋》即提出君主田猎“三田制”,限制天子一年只能春、秋、冬三季田猎,在此之前,天子四季出猎。孔子认为夏季打猎有违天时,夏天是动植物生长、繁衍的重要阶段,此时禁止打猎,有保护庄稼、发展牧业、敬畏天地等多重含义。故后世君主多推行“三驱之礼”,不只对生态有着积极的保护作用,而且借助这一方式传递着仁德信息。古人不主张对野生动物一网打尽,三面驱赶,留取一面,让鸟兽有路可逃,这是所谓好生之德。自然仁慈,生灵相聚,物无尊卑,人无高下,相安相和,何其有幸?俗世中人偏偏乐意将人、物比较,或较出了迎合的假意,或较出了嫉妒的恶言,或较出了挑剔的苛刻,繁盛情趣顿生纷争,失却美善。
很多时候,我们将有形的自身封闭于无形的世俗百态,陷入促狭和逼仄,呼吸不畅,睁眼茫然。何不留出一面墙,连柴门也不要,大敞着,坦坦荡荡,将门外青山、山间水流、花鸟草树等天趣之美,纳入自我的视野和视界,便可以精神之笔画出无形的经纬,构建出天人合一的同心圆。久而久之,就会突显出不同海拔高度的水平面与实际地面的交线,那是生命中的另一种等高线。
“小几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