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看电视,手拿遥控器漫意揿寻,忽见屏幕上映出戴爱莲巨幅彩照来,听了播音员解说,方明晓点中《历史上的今天》栏目,原来电视台是将十一年前的戴爱莲去世列作重大历史事件来向观众介绍,此举无疑是对芭蕾皇后极其妥帖的纪念。看着戴爱莲清癯却极富朝气的面容,想起热衷翻阅芭蕾读物那段时间内接触的有关她的点点滴滴逸事,一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子瞻在《筼筜谷偃竹记》中追忆文与可时说:“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我和戴爱莲缘吝一面,更遑论“亲厚无间”,但仍愿承袭苏子瞻先例,亦以噱语入文,来漫话这位可爱的舞者。
戴爱莲经历颇奇特,一九一六年生于加勒比海东南端特立尼达岛上的一个华裔家庭。一九三茵年,她赴英国伦敦学习芭蕾舞和现代舞,先后师事著名舞蹈家安东·道林、鲁道夫·拉班和现代舞大师玛丽·魏格曼。时逢芭蕾舞与现代舞雄峙对立,戴爱莲意识上不设门户陋见,习艺中锐意熔铸百家,探索时充满创造精神,无疑为最终成为一代艺术宗师奠定了基础。
由于生在英属殖民地,且长期游学欧洲,戴爱莲说得一口流利英语,思维和生活习惯十分“欧化”。但凡与其有过接触的国人,忆及她总会述其一大“短处”:汉语水平太差。而她在这方面的笑话,也确是不胜枚举——
戴爱莲抗战时归国,在重庆学校教授舞蹈,汉语口语水平仅限于简单会话,且时常辞不达意。有次上课,她拟让学生分成两组练习,但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就用手势让学生站在一边,然后说:“出来半个人。”弄得全场哄然大笑。“文革”中,中央芭蕾舞团的“黑帮”被流放到京郊干校改造,我读过有关这段“改造”岁月的资料,戴爱莲情况自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其中特别点明她中国话说得不好,以致每次批她时,都先向与会者打招呼,说不许笑。当时,干校里人把她的一些日常话语编成了集锦——买老母鸡是:“给我那个鸡妈妈!”被蚊子咬是:“蚊子,在我腿上开饭!”马戴的脖套,她说是:“马的领带。”买天津包子是:“我要一个狗不理的天津!”可见,以“相当不好”一词来评价其汉语口语能力,是恰如其分的。
中文说得不好,汉字书写水平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有则趣闻说得就是这事:《马凡陀的山歌》将付印,袁水拍为封面而踌躇。有人建议请戴爱莲题签,戴亦同意,还特有自知之明地诚恳问道:“是不是要小孩子的笔迹?”遂于哄堂笑声中一笔不苟写成。散文家、学者唐弢醉心收藏期刊及现代作家著作珍本,北京出版社曾精印《唐弢藏书》面世,内收两百种现代文学善本,书中每页上半帧原样翻印善本书封面,下半帧刊载对该书作者及著作内容的介绍文字。我曾购得一册,《马凡陀的山歌》正集、续集封面俱存集中,也因而见识了“戴体法书”的丰采。那字写得实在稚拙异常,使我不禁想起宋庆龄给少年儿童出版社题写的社名和为《孙中山选集》题签的书名,戴、宋两位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和文化结构确有相仿之处。
据说,著名岭南画派大师高剑父留学日本,不懂英文,与欧美同学谈话,多借助手势。一次,他与留美归来的太平天国史研究学者简又文噱谈时,曾自我解嘲说:“你们满口英文,我却满手英文。”从戴爱莲所讲汉语中,我们也能想象出她与人交谈时“满手中文”的憨态。但才智丰赡者终不会因身存不足,便湮没尘世。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接待厅里,陈列着世界上四位杰出女舞蹈家雕像,其中之一便是戴爱莲的石雕头像。在塑像揭幕式上,她深情地说:“荣誉属于我的祖国。”
可当年在京郊干校,有个被称作“张营长”的管教干部,常以奚落“牛鬼蛇神”为能事,“满手中文”的戴爱莲更是其随时训斥对象。你知道他是怎么骂戴爱莲的,他说:“像你这样的人,还当芭蕾舞演员,当人大代表,是糟践人!”戴爱莲是否适合当人大代表?人大代表中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具备履行宪法和法律赋予职责的能力?这些问题牵涉到人大代表选拔标准与选拔制度,显然不是一篇小文可探究的。我在此只是想说,这位张营长凭什么胆敢指斥戴爱莲不配当芭蕾舞演员,而且用的是那般不尊重人的鄙夷口吻,真是既浅陋,又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