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

○ 苏晓莉

文化艺术报 副刊
  他似乎没有大名。打我记事起,只听得大家叫他“光娃子”,抑或“老光”。于是,我们一大群小屁孩儿,个个也都没大没小地喊他“老光”。老光似乎也毫不在意,我们叫,他就乐呵呵地应。
  老光小时候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家人用尽各种土办法也无济于事,人蔫蔫的眼看着就不行了,这时村里来了个走村串户的钉箩客,说他有个方子能救命,但是会落下后遗症。
  救不救?救。一条人命呢,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嘛!就这样,老光总算捡回一条小命,但自此,老光的裤子鞋子就没有干过,整天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尿。在一个地方稍一久站,地上就会留下一块尿渍——老光的后遗症就是尿失禁。可能是长期疾病和营养不良的原因,老光很瘦弱,罗圈腿,走起路来慢慢腾腾的,说话也没什么声气,结结巴巴的。因为我家和老光家是亲戚,又是近邻,我常常去老光家串门,出于好奇到他的卧室看过一次,他的床是木板床,没有褥子,床板中间一个大洞,床下一堆柴草灰,看起来湿湿的,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骚臭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老光太臭!八九岁的年龄,似乎还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意识。我们一群毛孩子,开始和老光划清界限了,再也不整天围着老光,巴巴地看他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听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和老光一起放牛时总是离他远远的,看到老光向我们走来,大家就一窝蜂地跑开,像躲一场瘟疫。老光也不恼,静静地在一边看我们游戏,傻傻地笑。只是后来当我们连他变着花样给我们做的蛐蛐、松鼠等小玩意儿也不再感兴趣,老光才顿一顿,呆呆的,嗫嚅着“我……我……”两声便不再说话,眼里的一点光也一星一星暗了下去,默默地干他的竹器活儿了。
  说到老光的竹器,那在我们十里八乡可是出了名的。竹篮、簸箕、筛子、背篓、鸟笼,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是能用篾条编制的,就没有他不会的。对于村里人来说,竹器就是劳动工具而已嘛!老光可不这么认为。老光是把每一件竹器都当做工艺品的。老光的竹器外形美观而且精致细密,绝不至于叫你看到竹节竹茬,更不会扎了你的手,绝对叫你用得得心应手!时间久了,一传十十传百,找老光编竹器的人便多了起来,老光也不推辞,照单全接分文不取,只需多给他几根上好的竹子就行。
  手上的活儿多了,老光就用上一切农闲时间。他的病没办法坐,整天就只是站着。我时常见他站在院坝边上,手里拿着东西编着拆着,无论冬夏。有时人家催得急了,老光晚上就着月光也编,一编就是半夜。时常听我姑我婆(老光的姐姐和母亲)抱怨,自己家的活儿怎么不见这么用劲!和我们一起放牛,老光也时常拿着他的手工。不需要砍柴割草,而我们又不理他的时候,他就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独自忙活。
  再大一些,老妈便不准我再和那群猴孩子漫山疯跑,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一天天上天入地的像个啥话?好在识的字渐渐多起来,放牛的时候我就拿一本书。男孩子们一上坡照例把牛给老光一托付,就上山下河满世界张狂去了,不到回家的时候是看不到影子的。这下好了,只剩下我和那个臭老光。我也不理他,他编他的篮子,我只静静看我的书。
  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其实是没有什么课外书的,幸好芸姐(老光姐姐的孩子)在镇上中学念书,她给我两本书,一本《三国演义》,一本《鹿鼎记》,都破了皮,缺角少页的。我如获至宝,回家把每一处褶皱都压平,又用书皮包了,工工整整写上书名,才舍得拿出来看。
  记得很清楚,那是春日里一个很明亮的日子,男孩子们一走远,世界便重新安静下来。清晨的山野,雾气升腾,山花正艳,绿草带露,牛儿们低头徘徊,悠闲地啃着青草,牙齿咬断草茎的声音嚓嚓作响。空气里带着山花草叶的清香,顿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生活多美好!要是身边没有那个臭臭的老光就好了,唉!叹一口气,拿出口袋里不知一路上摸过多少次的《鹿鼎记》,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北风如刀,满地冰霜……”不知怎的,这似乎引起了老光的极大兴趣,他几次走近我身旁想说什么,都被我冷着脸避开了。直到读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时,由于不认识的字太多,只能含含糊糊跳过去。老光到底还是撵过来了,结结巴巴地说:“两个——人字一个——且,读——zu(组)……”我不服气:“你知道?你上过学吗?猜的吧?”老光噎住了,半天才又说:“意思就是——命运——由不得我们——自己说了算。”我不理他,继续往下读,哟!书上还真是这么个意思,不由得对老光有点好奇了。我缓和了语气:“老光,你咋知道的,你念过书?”老光的头低了下去:“没——有。”又缓缓抬头对着我说,“翠芳子(老光姐姐的小名)——念书那——时候,我——也想念,念不成。我就帮翠芳子——住活路(干活),求她教——我认字,查字典,学了——几个字。”“那么——这书你看过吗?”老光的眼睛一下子少有的明亮:“读——过,这书还是——我买的呢!我背柴——卖买的,还有那本———《三国演义》,大安——买的!”什么?老光买的?背柴卖买的?我一时难以想象,以老光的身板,他能背得动多少柴?小山村距离最近的集镇也有二十多里路,而且还要翻过好几座山梁,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个身体残缺的老光,无数次负重蹒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只为买两本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书?想到这里,不由得对老光肃然起敬了。也就顾不得他的臭,急切切地走近去拉着他:“那老光,你给我讲一下这本书讲的是什么。这么厚的书!”
  就这样,那个春日的早上,那个臭臭的老光,和一个满眼新奇的我,我们一同翻着书,听老光讲书中的故事。多年以后,儿时的很多事情已全然忘却,唯独那个读书的清晨,以及老光给我讲的《鹿鼎记》中那个英雄陈近南的形象却被我铭记于心,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为他描绘了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形象。可是不知怎的,每一个形象里似乎都有老光的影子——他们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