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丑乎,文丑乎?

■ 王 晖

文化艺术报 副刊
  自京返肥,在飞机上闲翻赠报,竟读到数首北洋军阀张宗昌的“诗”——
  《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俺也写个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游泰山》:“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咏闪电》:“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游蓬莱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
  那个年间的军阀,除却被美国史学家费正清称为“学者军阀”的吴佩孚系秀才出身,多是“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老粗。土匪出身的张宗昌,更是此群粗人中的翘楚。有关这些老军头的笑话极多,报上刊载这几首“诗”——准确说是“顺口溜”,是否果为张宗昌所诌,因对字“效坤”,故被时人称作“效帅”的张宗昌生平素无研究,不敢贸然判定,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确是他所为。中国近代上千个大小军阀中,张宗昌以“三不知将军”名世。人们说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当然,此为反话,实际上讲他这三样东西特别多。可这位“三不知将军”一九二五年任山东督军时,却提倡尊孔读经,重刻《十三经》,还找来一个孔子后裔做女婿——因此被鲁迅讥为“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一个既能做出如此滑稽举动的莽汉,又怎么不会为了体现自己不仅“只识弯弓射大雕”,而认认真真去创作一批被其视作“诗篇”的“顺口溜”呢?
  沈醉之母罗裙是南社成员,擅长诗词。沈醉的名字就是罗裙根据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如梦令》词中“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而取。沈醉幼年时,罗裙便对其日课唐诗,经年浸淫,尽管沈醉半生从事密捕暗杀之类被章士钊称为“春秋事”之职业,逢到搦管缀文,却不乏灵犀妙论。如在《我所知道的戴笠》里,他曾画龙点睛地谈及官场存在的一个坏毛病:“文官喜爱谈兵习武,而武将却爱弄墨舞文,想当文武全才的所谓儒将。”
  其实,酷嗜弄墨舞文的武夫,岂止张宗昌一个?与之同时的冯玉祥、杨虎城、韩复榘辈,政治观点或存差异,但从写诗热情与留下的那些“将军诗”或曰“丘八诗”来看,他们与张宗昌的努力与成就委实俱是伯仲间。
  这种喜欢表现“不输文采”“饶富风骚”的滑稽武夫,于域外也不难觅得踪影。虽没拜读过“洋丘八诗”,观异邦电影,却可睹彼辈风采。
  乔治·斯克特饰演的巴顿将军巡视前线,特别往赴迦太基人与罗马人搏斗的古战场凭吊,并即兴赋诗明志,那琅琅吟出的诗句,不就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洋顺口溜”吗?俄法合拍的《西伯利亚理发师》里,满头飘雪、至老未婚的俄罗斯将军拉德洛夫忽对美国风尘女简·米卡汉产生爱意,竟至登门求婚,自弹钢琴,令跟班士官生对米卡汉朗读自己精心准备的求婚稿。这场面本已十分滑稽,而他呈献的爱情诗尤令人捧腹:“真爱就像出麻疹,一生只出一次。出得越晚,病得越重……”
  “丑角”是中外戏剧俱有的角色。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朱丽叶的奶妈是个说粗话能手,西人谥之为“穿裙子的丑角”。中国京剧将丑角分得更细,不仅有“文丑”与“武丑”之别,“文丑”更被划为多个类型。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武丑”多饰演侠客义士或狡猾险诈之徒,张宗昌、韩复榘之流高吟诗篇的形象若被编进戏文,显然不能归入此列。于身份及行为举止考量,他们倒是和“文丑”中的“袍带丑”“老丑”等类型约略相似。
  如此说来,张宗昌们也算与“文”有了攀搭,可以夙愿得偿了。
   (王晖,媒体人。作品入选国内70余部年度散文、杂文、文史选集。出版个人随笔集《人语驿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