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走了
——“我不是拼音之父,我是拼音之子。”
  2017年1月13日,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刚刚度过自己112岁的生日,当天文化各界诸多人士去周家拜访。第二天,老人安然离世。
  搜狐文化原定于1月15日主办的“周有光先生112岁寿诞座谈会”,不得不改为“正确认识世界与中国——周有光先生追思会”。几十位学者、出版人、媒体人和周有光的亲属共同缅怀逝者。悲伤与泪水过后,人们说得更多的,是周有光对生命的态度,以及大家如何循着他的脚步继续前行。
  今年95岁的诗人、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屠岸是周有光的表弟。他回忆,“他跟我说,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的死亡是为后来者腾出生存空间,这样人类就可以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从这样一个观点来看待死亡,对我来讲很新鲜,印象深刻。”

   少年革命派
  从“五四”到“五卅”

  周有光原名周耀平,是江苏常州人。常州图书馆的一楼,有三个人的铜像:瞿秋白、赵元任和周有光。巧的是,他们都对语言和文字改革感兴趣。
  周有光的父亲周保贻,晚清秀才,当年考举人半路上遇到大风,船差点翻掉,吓出病来,就没有考成。后办了一个国学馆,招学生教国文。后家庭分裂后周有光则和母亲一起到了苏州。周母受的完全是旧式教育,不会写文章,但是看书没问题。老太太一直活到96岁,去世时耳不聋眼不花,这或许就是家族的长寿基因。除了遗传外,母亲对周有光影响最大的还是处世哲学,概括为一句话就是“度量要大,遇到困难不要消极”,这种教诲帮助他度过了人生中的好几个难关。
  周有光从小接受旧式教育,写字、读诗,但是进小学就开始接受新式教育。等到读常州中学,已经开始学英语。中学毕业,周有光报考了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结果被两个学校都录取了,但是他却陷入了选择的难题:圣约翰大学是最好的大学,但学费高,家里供不起。当时他的三姐在上海教书,同事朱毓君知道情况后对周的三姐说:“考圣约翰大学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上了不去,太可惜了。我也没有钱,回去找我妈借。”她妈妈很喜欢周有光,就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皮箱里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两百多块钱。”周有光就这样去了圣约翰大学。
  1925年5月30日,“五卅惨案”发生。学生罢课游行,声援被捕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圣约翰大学也不例外。圣约翰大学校长卜舫济很受学生爱戴,但他坚决反对学生参加游行,不让出校。圣约翰大学和附中的学生随即宣布永远脱离圣约翰,中国的老师和学生排好队,拿起铺盖就离开了学校。这些离开的师生,后来新组建了光华大学,所以周有光相当于读了两个大学。
  从“五四运动”到“五卅惨案”,周有光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这正好是他从少年到青年的阶段。他毕业后留在了光华,这时他也恋爱了,和著名的“合肥四姊妹”中的老二张允和走到了一起。婚后,岳父赞助他到日本京都帝国大学读经济学。 

   青年成家
  “嫁入”豪门
  周有光与张允和从认识到恋爱、结婚,长达8年时间。求婚信里,有这样一句话“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张允和的回信有10页纸,主要是为了证明“幸福是要靠自己创造的”。可见,两人的婚姻对周有光来说,还是很有压力的。
  周有光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后来总结两人的婚姻,从很实用的角度来看,张允和对他最大的影响是,劝他不要从政。“我在国民党时期没有参加国民党,在共产党时期也没有参加共产党。其实,他们里面很多重要人物都是我的同学、朋友。而周总理,早在重庆我们就认识,陈毅和我关系也很好。”
  婚后,两人生下一子一女,儿子晓平,女儿小和。但在抗战时期,“嫁入豪门”生活也不会有任何保障。6岁时,女儿小和因为盲肠炎而逝去,这让他们悲痛万分。周有光一度患上抑郁症。儿子晓平,也被炸弹碎片击伤,生命也一度处于危险中,幸亏及时送到成都的华西医院进行抢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允和对周有光的意义,在于在他的生命中置放了一根主心骨,让他为人做事更从容不迫。周有光退休后,在书房看报看书,在狭小的空间内,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度过恬静的晚年。张允和2002年8月14日去世,享年93岁,如果从恋爱开始算,两人相伴超过70年。

  中年改行
  从经济学家到“拼音之子”
  周有光是冲着社会主义思想家河上肇考的京都的帝国大学,不过他到日本时,河上肇刚好被捕,这个愿望就没有实现。而他在1935年从日本回国后,靠着经济学专业知识谋生,一边在光华大学教书,一边在银行里任职。
  抗战爆发,周有光转移到了重庆。作为经济学家,他每次都参加周恩来在重庆每月举办的小规模座谈会。之后进入新华银行工作。抗战结束,新华银行派他到美国纽约工作。这一步,影响了周有光漫长的后半生。周有光在农本局工作时的领导何廉,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学者。抗战胜利后,何廉到普林斯顿大学做客座教授。有一天,何廉对他说:“爱因斯坦空闲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愿意去吗?”周有光答:“当然愿意。”爱因斯坦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算是何廉的同事。就这样,周有光做了全世界“最聪明大脑”的陪聊,一共去了两次。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周有光搞不懂,周有光的经济和金融,爱因斯坦也没兴趣。两个人主要是聊报纸上的问题。爱因斯坦完全没有架子,穿着甚至没有周有光讲究,两个人聊得很开心。爱因斯坦有一句话启发了周有光:“人的差异在业余”。
  周有光就是靠业余时间成为语言学家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给叶籁士主编的《语文》写稿,并正式用笔名“周有光”。在纽约,和周有光往来最密切的是罗常培和老舍,罗常培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者之一。有一次,罗常培和老舍到周有光家,罗先生无意间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叠手稿,原来那是周有光闲来无事的消遣:用一种速记符号,来记录几种不同的中国主要方言。见罗常培来了兴致,周有光又拿出一本讲义,那是他为了方便教外国朋友学中文而编的《中文十讲》,用英语来解释中文,没有一个汉字。罗常培把讲义带走认真阅读,并用铅笔详细做了修改。
  另外一个贵人是赵元任,他是周有光的常州老乡,在美国教书,二战胜利后,他一度出任全美语言学会的主席。赵元任制订过国语罗马字,不用中国汉字的符号,而是国际通用的字母。赵元任的方案,从学术角度讲是很好的,但不利于推广,不过他的思想对周有光有很大的影响,后来周有光的汉语拼音方案,借鉴了赵元任的成果。另外,曾翻译《共产党宣言》的著名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也曾在拼音文字研究方面指点过周有光。
  这一切,让业余搞语言文字研究的周有光,成为事实上的专业人士。1949年6月3日,周有光回到上海,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任教,并在新华银行兼职。1955年,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周有光也受邀参加。散会后,他要马上赶回上海上课,但吴玉章、胡愈之(分别是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找到他,不让他回去:中央留你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从那时起,他就放弃经济学,转型做语言文字学家了。
  1955年的语言文字改革,一方面,对汉字进行简化,并改竖排为横排,让不识字者能够更好地学习,另一方面,制定规范的汉语拼音方案,不但方便中国人学习,也可以更好地和国际接轨。周有光的贡献,在于汉语拼音方案的完善和制订,他担任拼音方案委员会第一研究室主任。周有光、叶籁士、陈志韦提出了第一个汉语拼音草案,而周有光提出了汉语拼音的三原则:拉丁化、音素化和口语化。
  1979年,国家指派周有光到巴黎,出席国际标准化组织会议(ISO),讨论把中国拼音方案作为国际标准。这个会开了三年,汉语拼音方案才变成国际标准。
  后来的一次采访中,周有光说:“人们说我是拼音之父,但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拼音之父,我是拼音之子”。
 
  晚年反思
  “终身教育,百岁自学”

  1991年,85岁的周有光离开办公室,开始了晚年生活。他自称糊涂,不知哪一年退休。单位人事处送来一个离休证,他一看,早就应该离开了,就正式退休回家了。退休后,周有光大量阅读、撰写文化学和历史学的文章。九十岁到一百岁之间,他出版了文集《百岁新稿》。百岁之后,又出版《朝闻道集》,收录平日思考心得,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潇洒。他自嘲是”两头真”的学者,年轻的时候一味天真盲从,到了老年又开始探索真理。
  1988年4月,日本夏普公司送给他一部WL-1000c中西文电子打印机。周有光用它写文章、写信,工作效率提升了5倍。1995年,儿子周晓平又给他买了一部新的GMS-2000中西文文字处理机,周有光就用新的,老的打印机就拿给张允和玩了。互联网时代,周有光成为了网民。他在网上读各种有趣的文章,而他作为一个网友也日渐出名。100岁后,周有光甚至使用智能手机上网,不过屏幕太小,需要保姆帮忙。
  2005年,百岁的周有光提出了“终身教育,百岁自学”的概念,对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虽然生命的细胞日渐老化,但他的知识仍在更新。2009年5月,虚岁104岁的周有光写了一篇文章《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所谓“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是从世界看国家。在全球化时代,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
  周有光参与创造了汉语拼音,一代代国人幼时的诵读,是对他的永远纪念。但汉语拼音仅仅是他一生价值体现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来自一位知识分子在漫长时光里的文化坚守。
  晚年的周有光始终保持批评立场,他坚持说真话、坚持批评。比如他认为“国学是一种错误的说法”;他在111岁的时候发出忠告,“不许批评的真理是伪真理”;对于“大师”称谓泛滥,他说“这些都是随风倒的,因为不随风倒就不可能做‘大师’”……和有些“大师”以年龄为傲不同,周有光把年龄当武器用,一句“现在我已经老到可以说出真话了”,尽显斗士风采。
  综合自《光明日报》、《新京报》、《看历史》